暮色西合，医院廊檐下的灯光将顾沉舟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绝。那个装着红苹果的冰冷塑料盒，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带着体温的谜题，安静地卧在水泥底座上，精确地标记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
晚风吹过，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暮春草木混合的微凉气息。苏糖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感受着布料下残留的、苹果光滑冰冷的触感。她目光投向停车场深处，许知遥的车灯正缓缓驶近，引擎的低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没有再看那个苹果，也没有看顾沉舟。仿佛刚才那个突兀的举动，只是她一时心血来潮，与任何人都无关。
顾沉舟依旧维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目光落在前方虚无的车灯光影里。廊灯的光线勾勒出他下颌线冷硬的弧度，喉结在皮肤下极其压抑地滚动了一下，又归于平静。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在风衣布料下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开，恢复成毫无波澜的线条。
许知遥的车平稳地停在两人面前。车窗降下，他探出头：“顾教授，苏糖，上车吧。”
顾沉舟率先迈步，动作沉稳，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苏糖紧随其后，坐进副驾驶。车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晚风与灯光，车厢内重新被引擎的嗡鸣和一种更粘稠的沉默所填充。
回程的路上，无人说话。许知遥专注开车，偶尔从后视镜瞥一眼后座。顾沉舟靠在后排窗边，侧脸隐在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气场无声弥漫。苏糖则安静地看着前方道路，侧脸线条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许知遥心头叹气。这气氛，比研究所最精密的低温实验室还要冷上几分。他试图找点话题缓和，但话到嘴边，瞥见后视镜里顾沉舟那如同冰雕般的侧影，又咽了回去。
车子驶入碧澜湾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冰冷的空气和空旷的回声扑面而来。
“顾教授，到了。”许知遥停稳车。
顾沉舟推开车门，动作利落地下车，没有回头，径首走向专属电梯的方向。挺拔的背影在空旷的停车场里显得格外孤首。
苏糖也推开车门下来。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车旁，看着顾沉舟走向电梯的背影。地下停车场惨白的灯光将他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就在他即将走到电梯口时，苏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停车场的寂静：
“顾教授。”
顾沉舟的脚步，在电梯感应门开启的微光前，倏然顿住。他没有回头，背影如同一块骤然冷却的金属。
苏糖没有靠近，依旧站在原地，隔着几辆车的距离。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苹果，是给您的。”
话音落下，停车场里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
顾沉舟的背影僵硬地凝固在原地。几秒钟的死寂。电梯门感应到人停留，无声地在他面前敞开着，里面明亮的灯光将他孤首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没有动。
没有回头。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肢体语言表明他听到了这句话。
苏糖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僵立在电梯口那片明亮的光晕里，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束缚。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终于，顾沉舟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对抗巨大阻力的僵硬，微微侧过头。他的视线没有完全转向苏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极其克制地扫过她所站的方向。那目光锐利如刀，冰冷如霜，带着一种被强行触碰到禁忌边缘的、冰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被看穿后的狼狈？
随即，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有任何迟疑，一步踏入明亮的电梯轿厢。电梯门在他身后迅速、无声地合拢，隔绝了他最后一丝存在的气息。
停车场重新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只有惨白的灯光和空气循环的嗡鸣。
苏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电梯门。电梯上方的楼层指示灯开始跳动，数字不断上升，最终停在了那个她曾经踏入过、如今却被彻底锁死的楼层。
晚风从入口处灌进来，带着地下的湿冷。她感觉脸颊有些凉，抬手轻轻抹了一下，指尖一片。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她没有再停留，转身走向自己停车的方向。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在空旷的停车场里久久回荡。
**?*
第二天，研究所。
气氛依旧如同精密的齿轮在低温下咬合运转。
苏糖处理着手头的磁通量异常点分析报告，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昨晚停车场那无声的角力从未发生。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是许知遥。
“苏糖，这份超导环应力模型修正的初步意见，顾教授批注了，让我转交给你。”许知遥递过来一份文件，表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苏糖接过文件，指尖划过纸张边缘。文件首页空白处，是顾沉舟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关键点，旁边是简洁到近乎苛刻的修改意见。字迹稳定，逻辑清晰，一如既往。
“谢谢。”苏糖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那些批注上，仿佛只是在接收一份普通的工作反馈。
许知遥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道：“那个……顾教授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
苏糖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许知遥挠挠头，“就是感觉……更冷了？或者……更紧绷了？早上我去汇报，他盯着屏幕，眼神……啧，怎么说呢，像要把数据烧穿一样。气压低得吓人。”
苏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没有接话，只是将那份批注过的文件轻轻放在桌角，继续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
许知遥见她没反应，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办公室恢复安静。苏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文件上。顾沉舟的字迹依旧冰冷锋利，每一个批注都精准地指向核心问题，没有丝毫冗余。但苏糖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停留在文件边缘，那里，纸张的触感似乎比平时更冷硬一些。
她想起昨晚停车场里，他僵立在电梯口那孤绝的背影，和那最后冰冷如刀的一瞥。
他收到了。
他听到了那句“苹果是给您的”。
然后，他用更厚的冰层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苏糖的目光移向窗外。研究所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阳光被切割成冰冷的几何图形。她端起手边的水杯，杯壁温热，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被冰封的寒意。
她不知道那道围栏是否真的坚不可摧。
她也不知道那个被放在冰冷水泥底座上的苹果，最终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她只知道，在这场无声的角力中，她选择放下了那个苹果。
而他的回应，是将自己更深地锁进了那座由恐惧和自我惩罚构筑的冰塔。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是其他同事进来讨论问题。苏糖迅速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上职业化的平静，投入到工作讨论中。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冰封的湖面下，一股名为“等待”的暗流，正无声地、缓慢地……涌动着。它不再期待即刻的回应，不再试图去撞击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层。它只是存在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耐心，等待着那冰层深处，是否会有第一道……由内而外生出的、真实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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