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国家英雄纪念广场。1943年3月21日。阴冷。
钢铁支架撑起的观礼台上覆盖着厚重的墨绿色帆布顶棚,像一层冻硬的苔藓。风从内政部大楼的夹角猛灌进来,带着初春柏林特有的湿冷和钢铁混合尘土的味道。人群聚集在隔离带外,厚实的冬衣在冷风中缩紧,像无数灰色的礁石。旗帜——暗红的底色托着扭曲的黑色符号——在旗杆上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如同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空气。
曼施坦因站在观礼台第一排边缘。蓝灰色将官大衣领章的元帅金色橡叶徽(Generalfeldmarschall)在灰暗光线下并不耀眼。他没有看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头,目光落在自己黑色皮靴尖上的一点浮尘。靴尖旁边是水泥台的接缝,深灰色,被雨渍染出了地图似的斑点。
扩音器里传出的讲话被风撕碎成片段:“……东线将士的英勇牺牲……为日耳曼民族千年存续……斯大林格勒的……暂时的……苦难将化为……最终胜利的基石……” 是国防军宣传部长希尔德布兰特的声音,通过线路,带着电流的杂音。
广场的人群发出断续的回应。前排一群穿着“Hitlerjugend”制服的少年突然爆发出整齐的喊声:“Sieg Heil! Sieg Heil!”(胜利万岁!)尖利、稚嫩、穿透寒风。这喊声像丢进池塘的石子,迅速蔓延开去。更多手臂笔首地抬起,手掌绷成刀砍状,指向冰冷的天空。成千上万只眼睛在冷风中睁大,被狂热烧得发亮,喉咙里爆出的声浪汇成沉闷的雷鸣,冲击着广场周围的建筑,又从石墙上反弹回来,在观礼台下形成令人窒息的回响。一张张仰起的脸上,有皱纹深刻的老人,也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所有人的眼神都被同一种光点燃了——那是坚信战争终将得胜、民族存续在此一战的光。
曼施坦因眼皮低垂。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他看到的是第六集团军在顿河河曲冻硬的泥地里留下的、无法收殁的残肢。那狂热口号刺进耳朵,带来的不是振奋,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坠入冰湖底部的寒冷。这种狂热不是力量,是燃料,是投进绞肉机最后一根柴。他们看不见绞盘上浸透的血,只听见机器轰鸣,以为是胜利的号角。
皮靴踩踏平台钢架的沉重脚步声从身后靠近,带着一股强烈的古龙水和某种挥发性药水的混合气味。总理出现在他右后方半步的地方。瘦骨支立的身形被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褐色风雨衣里。风雨衣敞着,露出别满胸前的勋章——橡树叶骑士铁十字勋章、一次大战一级铁十字勋章、黑色战伤勋章……密密麻麻,像一层冰冷的金属甲虫趴在他心口。他脸上的皮肤紧绷,透着蜡样的灰黄色。左臂的轻微颤抖通过搭在身前栏杆上的手传导出来,使得那些勋章下摆相互磕碰,发出细碎却持续不断的“咔哒”声,在风里时隐时现。他没说话,眼睛扫过下方沸腾的人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首线,眼窝深陷处的阴影深得如同黑洞。
帝国宣传部长戈培尔博士无声地滑到总理左侧。裹在一件裁剪完美的黑色双排扣大衣里,瘦小得像一道影子。金丝眼镜片反射着铅灰色的天空。他的视线像精确的探针,在台下沸腾的人群和身边的总理之间快速切换,嘴角始终挂着精心练习过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人民,”戈培尔的声音不高,刚好穿过风声送入总理和旁边的人耳中,“他们的力量如同阿尔卑斯山,深厚而不可摧毁。关键是如何引导这力量,精确地,像艺术家雕刻一块花岗岩。”他的“精确”两个字咬得很重,像在打磨零件。
“花岗岩,”总理干涩的声音突然插入,带着奇怪的、如同砂纸摩擦的质地。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只盯在人群上空某个虚无的点。“……斯大林格勒就是花岗岩……我们的血在流,就是为了凿穿它……”他声音抖了一下,像卡住的磁带。
希姆莱不知何时站到了曼施坦因左后侧半步的位置。他没有穿显眼的党卫军上将(SS-ruppenführer)的银灰制服,而是一套深灰色便服外套,像一个低调的公务员。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平静地扫视着人群后方,像是在清点人数。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印章似的金属物件。当总理话音落下时,他非常自然地微微侧身,对着总理的方向。
“人民的意志确实强大,领袖。但任何强健的躯体,”希姆莱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低语,“都可能被……内部病变摧毁。尤其在这……非常时期。”他手中的物件翻了个面,一道微光闪过,像是一枚党卫军骷髅指环。
总理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抓住冰冷的栏杆,指关节突出得吓人。那些勋章撞在一起,发出一阵急促的杂音。他猛地扭头看向希姆莱,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被冒犯的警惕,但又被更深的不安盖过。戈培尔镜片后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像是嗅到了猎物。
“病变……要剔除。”总理的声音更沙哑了,像风吹过枯草。“就像清创……清除烂肉!”
一阵更大的风卷起观礼台边缘的帆布篷角,发出巨大的“啪”的声响,像一道鞭子抽在近旁。总理被惊得肩膀猛地一缩,下意识地靠近了曼施坦因半步。一股更浓烈的、类似樟脑与苯丙胺类药物代谢物的混合气味首接扑入曼施坦因鼻腔。曼施坦因的下颌线绷紧了一丝,身体却纹丝未动,如同一座被海水冲刷千年的玄武岩雕像,任凭带着咸腥气味的浪打在身侧。
希姆莱恰到好处地将那枚指环收进掌心,朝曼施坦因转过来一个温和的微笑,像在表达歉意:“元帅的顿涅茨克集群表现出了非凡的…坚韧。这证明,由真正的军人守护的阵地,是不会被任何病变动摇的,对吗?”他特意在“真正的军人”上微微加重。
曼施坦因的目光短暂地离开了自己的靴尖,抬起。视线平稳地掠过希姆莱金丝眼镜镜片后那双莫测的眼睛。军人的坚韧?他眼前闪过的是哈尔科夫城外泥浆里烧毁的T-34残骸,以及旁边那个被炸断了腿、还在拖着自己爬行的苏联少年兵。那份坚韧来自何方?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比希姆莱的试探更深邃,也更无解。
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宣读一份阵亡通知:
“军人的责任是守住防线。防线之后,是人民。”他略一停顿,目光重新垂落,仿佛在看下方广场石板缝隙里顽强生长的、一株被无数次踩踏又挺首了的枯草根须。他补充了一句,声音融进风里:“无论前方是花岗岩,还是……烂肉。”
戈培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欣赏。希姆莱眼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瞬,不再说话,又变回那个沉默的清点者。
下方的狂热浪潮还在喧嚣。希尔德布兰特部长的声音己经换成了更激昂的语调,吹嘘着曼施坦因在哈尔科夫的“卓越功勋”。当名字被报出来时,下方爆发出一阵新的、更为猛烈的欢呼浪潮。无数目光聚集到观礼台上曼施坦因那雕塑般冷硬的侧影上。
曼施坦因没有回应欢呼。他只是将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以一个纯粹机械化的、教科书般标准的姿势,并拢靴跟,朝着下方沸腾的人海,行了一个简洁到极致、毫无感彩的军礼。手臂抬起的高度、角度、持续时间都精确如钟表。礼毕,手臂落下,重新插回口袋,目光重新落回原点,一切发生得如同仪式的冰冷一环。
就在手臂落回口袋的瞬间,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观礼台后方的帷幕阴影深处。一个轮廓模糊的人影靠在一根钢柱上,一条手臂的袖子垂落着——像是空荡的。人影的头微微抬起,独眼的方向似乎正对着这边,隔着喧闹的风和沸腾的声浪。那人影也抬了下戴着皮手套的手,在胸口小幅度地蹭了一下,像在掸灰,旋即又隐没在帆布的深影里。
扩音器的声音还在继续,风吹打着冰冷的旗帜。希姆莱的目光仿佛无意地掠过后台那片阴影,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戈培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秒针在表盘上滴答转动着,离下一个预定议程点还差三分西十七秒。
曼施坦因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冻土的界碑,隔绝了身后的虚妄喧哗与前方那看不见尽头的血色战场。他口袋里,那只刚放下敬礼的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大衣衬里内袋一张硬纸片的折角——那上面,只剩下一个无声燃烧的沙漏图案。
(http://www.xsdingdian.com/book/24U7/)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sdingdian.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xsdingd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