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西区。班德勒大街7号。深夜。
家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外面带着湿冷雾气的柏林夜色。玄关壁灯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光晕,周遭是无边的寂静与黑暗。空气里沉淀着上光蜡的味道,混杂着初春雨后的寒气。曼施坦因靠在门板上,金属门锁冰冷的触感透过军装传递上来。他像一尊脱力的雕像,肩膀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缓慢地脱下冰冷潮湿的军大衣,布料坠落地板的闷响在死寂中格外沉重。解开的皮带扣、领口纽扣,这些平时被忽视的细微声响此刻也被放大成刺耳的喧嚣。客厅里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怪兽。远处城市传来一声空袭解除后的汽笛长鸣,悠长而疲惫。
他摸黑走向卧室,脚步沉重得仿佛趟在凝固的血泊里。总理府里凯特尔惊惶的眼神,夏里特医院隆美尔震怒又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面容,那份写着“七月五日”的冰冷文件上的红圈,乌克兰地图上密如蚁穴的红色袭击标记……所有这些画面重叠、旋转,在脑海中形成一片暗红色的漩涡。每一步都像是靠近那个既知的、充满血腥味的未来。
卧室门虚掩着。推开门,更深的黑暗涌来,只有床头一点微弱的橘黄灯光在角落摇曳。埃里卡侧身躺着,薄被下肩膀起伏的轮廓单薄得像要融化在阴影里。她没有睡,仅仅是在黑暗中等待。
他没有开大灯。光晕的边缘找到埃里卡的脸。她慢慢转过身,目光清亮,像寒夜里不灭的星辰,穿透黑暗,静静映照着他——映照着他脸颊上沾的雨水,映照着他眉宇间刻着的前线风雪,映照着他眼底那难以掩饰的、风暴将至的疲惫和被无形锁链勒出的绝望。
无声中,他走到床边坐下。床垫不堪重负地呻吟。他没有看她,低头盯着自己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制定作战计划、签署军令、在地图上划下进攻箭头的手。此刻它们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曲着,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沉默的重量挤压着狭小的空间,像黑水倒灌。空气里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埃里卡悄然坐起身。没有语言。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碰他军装的肩章边缘——那冰冷的金属和粗糙呢料。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开始解下那颗沾着湿冷气息的金属纽扣。然后是下一颗。指腹有时轻触到下面冰冷的衬衫,能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在细微震颤。她的动作细致、缓慢,如同拆除一件危险品的引信,每一个细微触碰都传递着无言的理解和支撑。她没有试图询问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重是什么,她的动作本身便是语言:我在。
冰冷的军装被剥离。衬衫显露出来,沾着他身上的潮气。埃里卡的手没有停,继续解开衬衫的领口、袖扣。当最后一点束缚被除去,曼施坦因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卸下了坚硬外壳下的某一层伪装。一种巨大的疲惫和随之而来的脆弱感终于显现。他的脊背不再像战场上那样挺立如钢板,肩胛骨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弧度。
埃里卡轻轻地替他擦拭额角和鬓边冰冷的雨水,湿布滑过紧绷的额头和深陷的眼窝。她的掌心带着一点温热和干净的皂角气味。这些年来,她这样擦去过他在顿河前线的尘埃,在克里米亚的硝烟,现在,是柏林权力场无声厮杀后的血腥汗与泪。
“告诉我……”曼施坦因的声音骤然在沉寂中响起,沙哑如同砂纸磨过金属,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艰难,“要是我……回不来……”这句话像块沉重冰冷的石头砸在静谧的水面。
埃里卡擦拭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的手悬在半空,手中的湿布无声地滴下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地毯上,瞬间消失。
“……要是柏林传回的消息……是最黑暗的那种……”曼施坦因喉结滚动,每一个字都异常缓慢、沉重,像在念自己的墓志铭,“……你要立刻走。带着孩子们。去找奥尔加婶婶……她丈夫……有去瑞士的路子……别再回来……别打听……忘……”
“忘记?!”埃里卡猛地抓住他垂在膝盖上的冰冷的手。她的力道很大,指甲几乎嵌进他冰冷僵硬的皮肤里。“埃里希!”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穿透骨髓的韧劲,“看着我!”她迫使他的目光转向自己。
昏黄的光线里,她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冰封的平静和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决心。
“你忘了我是谁的女儿?”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父亲的书房里挂着什么?弗里德里希大帝站在风雪中的士兵中间!我从小就明白,嫁给一个军人,嫁给一个用智慧和意志打仗的人,就意味着什么!我替你传递那些东西,不是不懂它们的份量!是我选择了和你站在一起!”
她的眼睛,在微弱光线下,像两颗被冰封的星辰:
“你现在的决定,和你在克里米亚为了保住士兵而违抗命令时,有区别吗?和你在哈尔科夫被逼入绝境也要反戈一击时,有区别吗?埃里希,我是埃里卡·冯·勒施金斯基!我可以失去丈夫,但永远不会选择‘忘记’!要么,我们一起走出这片黑暗!要么……”
她没有说完。但黑暗中蔓延开的,是一种山岳般的、同生共死的寂静。她松开抓痛他的手,转而覆上他冰冷的手背,用力握住。掌心仅有的温热,坚定地传递过去。
曼施坦因反手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指节泛白。那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力量。两人冰冷的手紧握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残存的热量和勇气。他不再说话,只是侧过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温热瘦削的肩窝。呼吸间是她身上干净的气息和他自己的疲惫。这细微的倚靠,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回应,也是最深的依赖。
埃里卡伸臂环抱住他绷紧的肩膀和冰冷的脊椎,如同拥抱一座随时可能崩裂的冰川。她的下巴抵在他夹杂着银丝的头发上,闭上眼,感受着他无法言说的颤抖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透过相贴的身体传递过来。
就在这死寂的、紧紧依偎的拥抱中,埃里卡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丈夫微汗的胸口。在单薄衬衫的布料下,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微凸起的硬物。一个被贴身隐藏的小东西。
曼施坦因身体极其轻微地一震!埃里卡的手指也瞬间停滞!
黑暗中,只有心脏猛烈撞击胸腔的声音在无声地回响。他们都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那张在万湖书房里被秘密传递,承载着无声指令、象征着最后火种的纸条。
几秒的死寂后,曼施坦因极其缓慢地、像耗尽所有力气般起身离开温暖的怀抱。他光着脚,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走向起居室。埃里卡一动不动,目光追随着他消失在门口黑暗中的轮廓。
起居室里传来极轻微的声响——壁炉中尚未冷却的灰烬被轻轻拨弄。
随即,一道极其微弱的红光在门框边缘闪了一瞬,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又瞬间熄灭的萤火。
紧接着,一股纸张燃烧特有的、极其细微的焦糊气味,似有若无地飘入卧室。
曼施坦因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框的阴影里。手中空无一物。壁炉的余烬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吞噬了那朵无形燃烧的“白玫瑰”。
他没有立刻回来。黑暗中,他就那样静静站着,背对着房间,对着窗外柏林无尽的雨夜。像一个刚刚埋葬了什么珍宝的守墓人,背影凝固在无边的孤寂与沉重里。
“埃里卡。”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来自遥远的冰川深处,空旷、疲惫,但带着一种焚烧后的、奇异的平静,“睡吧。”
他重新走回床边,动作僵硬地躺下。身体依旧冰冷得像块石头。埃里卡无言地靠过来,将脸贴在他冰冷的胸前,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用整个身体固执地汲取和传递着那一点点绝望中的暖意。曼施坦因的手臂也环过她的肩背,冰冷的掌心贴在她温暖的脊骨上。
再无言语。窗外冰冷的雨滴敲打着玻璃,如同无数颗滴答作响的倒计时沙漏,昭示着无情的流逝。黑暗中,唯有他们沉重的呼吸声艰难地交织在一起,在无边无际的寒冷里,成为彼此最后的灯塔和锚点,在这暴风雨前最后的港湾中,相拥着等待黎明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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