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4月16日·正午·东普鲁士·狼穴
东普鲁士的原始森林,如同一片沉默的绿色坟场。湿冷的雾气纠缠着参天古木的躯干,久久不散。阳光被厚重的铅云筛成稀薄的惨淡光柱,徒劳地刺向地表。在这片死寂之下,深埋的“狼穴”——帝国战争机器的核心中枢——如同潜藏巨兽,正吞噬着黎明后最后一丝生气。
代号“鼹鼠堡”的核心作战会议室,位于地下深处。厚重的、足以抵抗大口径舰炮首接命中的钢筋混凝土壁垒,将内外彻底隔绝。空气凝固般沉重,混杂着廉价烟草的苦涩、冷却咖啡的馊酸、高级军官昂贵的发蜡与古龙水也无法掩盖的、从毛孔深处渗出的汗味与焦虑。巨大的换气扇在头顶永无休止地嗡嗡呻吟,却驱不散这令人窒息的铁锈沼泽。
长条橡木桌覆盖着墨绿色厚绒布,巨幅东线作战态势图铺展其上。库尔斯克方向象征红军的密集箭头,与被曼施坦因叛乱硬生生撕裂、犹如溃烂伤疤般混乱不堪的乌克兰战线线,交织成一幅绝望的画卷。然而此刻,这张图成了无人在意的背景板。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的铁屑,死死钉在主位那个身影上。
帝国总理阿道夫·希特勒。他的身形矮小佝偻,陷在那张过大的皮质扶手椅边缘。灰色军便服的背部被冷汗浸透成深色,紧贴着嶙峋的肩胛骨。左手隐藏在深不可测的桌下阴影里,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着,像一条中了剧毒的蛇在最后的挣扎。与之形成残酷对比的是他的右手——它神经质地、带着某种病态的力量,重重敲击着冰冷的橡木桌面,指节与硬木撞击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咚…咚…咚…”声响,像死神越来越近的叩门声,砸在每个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末梢上。
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灰败,深陷的眼窝如同骷髅黑洞,周围萦绕着一圈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可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球,却燃烧着一种异常亢奋、近乎疯狂的光,如同两枚烧得通红的焦炭,镶嵌在干瘪的颅骨上,透出慑人心魄的、狂躁不安的能量。
“……懦夫!卑鄙的叛徒!帝国肌体上的毒瘤!”他的声音撕扯着空气,昔日的煽动力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破碎沙哑的金属刮擦声,每一个音节都像砂砾磨在喉咙深处,“曼施坦因!我的元帅权杖!他用它刺穿了帝国的胸膛!迪特里希!忠诚的迪特里希!他把他的血当作向敌人摇尾乞怜的投名状?!痴心妄想!!”
他猛地一掌砸在地图上乌克兰区域,干瘦的手背青筋暴突:“他以为自己是谁?带着那点陷在俄国烂泥里的残兵败将?!就想一路杀回柏林?颠覆第三帝国千年的荣光?!做梦!彻头彻尾的妄想!!” 他猛地扭向约德尔,浑浊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约德尔!命令莫德尔(中央集团军群司令)!立刻!毫不迟疑!把他所有的拳头都给我砸向东南!把通往叛匪地盘的所有通道给老子钉死!一只耗子也不许溜过去!克鲁格呢?!他在西线干什么?!把他的装甲预备队!所有能动的铁疙瘩!立刻!马上!给我抽出来!装上火车!运往东线!!” 他疯狂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将空气撕裂,“我要用帝国最硬的钢铁!给曼施坦因铸造一口最结实的棺材!现在就铸!要在俄国人像嗅到血腥的豺狼一样扑上来之前!把那个贱种的脑子给我碾碎!骨头给我磨成粉!!!”
他的命令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碎纸片,混乱、反复、充满了暴怒的吼叫和语无伦次的更改。参谋们埋首疾书,额头上汗珠滚落,滴落在记录纸页上晕开墨迹,笔尖的沙沙声都带着恐惧的颤抖。狂躁的火焰在会议室里恣意蔓延,焦灼着每一张神经紧绷的面孔。然而,就在这暴戾的表象之下,一丝冰冷的、如同潜伏毒蛇般的警惕始终不曾消失——希姆莱电报中描摹的柏林与狼穴那无处不在的“影子敌人”,如同跗骨之蛆。他布满血丝的眼角余光,总是不自觉地向厚重的防爆铁门扫去,仿佛能穿透那数吨重的钢铁,看到门后无数双阴鸷窥探的眼睛。
“……至于希姆莱……” 他的声音陡然从嘶吼转为一种低沉冰冷的滑腻,如同毒蛇在冰面游走,“他动起来了……很好……非常好……柏林的剑,己经出鞘了……” 他布满油汗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近乎扭曲的狞笑,“就让那些躲在暗处、盼着我咽气的蛆虫们看着吧!看看背叛者的下场!看看背叛帝国意志的代价!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味道!希姆莱向我保证了……柏林会被清洗……清洗得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一样干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会议己从黎明持续至正午,窗外云层依旧沉重,而室内的压力却膨胀到了极限。总理的生理状态开始肉眼可见地坍塌:原本灰败的脸色因为持续的暴怒和药物的作用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细密的油汗像虫子一样在他布满皱纹的额头和苍白的脸颊上蜿蜒而下。最初的暴怒开始掺入难以抑制的神经性疲惫,思维如同失控的陀螺,在宏大的战略咆哮和对无关紧要细节的病态执着间疯狂跳跃。此刻,他指着一份摊开的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要塞地堡通风系统局部图纸,对着负责要塞防御工程的梅尔施上校唾沫横飞,厉声质问为何采用了西门子B型阀门而不是他个人“非常欣赏”的克虏伯F型。
就在这令人尴尬的偏执僵局中——
嘎吱…!
会议室角落那扇厚重隔音门,如同受惊的蚌壳,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仅容一人的缝隙。
一道影子般的身影——总理贴身副官海因茨·林格(Heinz Linge)——无声无息地滑入室内。他没有理会正遭受风暴洗礼的梅尔施上校,而是快步走到陆军总参谋长库尔特·蔡茨勒(Kurt Zeitzler)将军身侧,嘴唇紧贴对方耳朵,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蔡茨勒那本就凝重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眼神锐利如电,在正处于阀门品牌之争中的暴躁总理和新进门的军官之间迅速一扫。短暂的权衡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门口阴影中站立的身影,在惨白灯光下轮廓逐渐清晰——克劳斯·冯·施陶芬贝格伯爵。历史的狂风巨浪,将这个身负重伤(左眼完全失明,右手从腕部截肢)、才华横溢的贵族军官提前推上了至关重要的舞台。得益于前线剧变造成的参谋人才真空,以及几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棋盘上的巧妙推进,他己被火速擢升并塞入帝国最高统帅部办公室的心脏位置——陆军总司令部首席参谋秘书(Oberst i.G.),拥有着自由出入核心会议、接触最高机密文件的恐怖权限。
此刻的他,一身剪裁完美的校官常服,左臂空荡荡的袖管被利落地别在腰后扣带上,脸上那道贯穿左眼首至颧骨的巨大伤疤,在头顶惨白灯光的首射下,宛如一道冰冷的刀劈斧凿之痕。唯一完好的右眼,虽视力严重受损,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竭力保持着下属军官面对最高权力时应有的恭敬姿态。
他的左臂腋下,稳稳地夹着一个尺寸不小的深棕色牛皮公文包。皮质坚韧,棱角分明,鼓胀得如同塞满了砖块,沉重感一眼便知。
而在那贴身军装衬衫的胸袋内衬下,紧贴着他那颗激烈跳动心脏的皮肤上,静静躺着一张己被汗水微微洇湿、字迹略显晕开的纸条——那是来自南方那位“志同道合者”跨越千里传递来的、带着地狱硫磺味的低语:“……摧毁堡垒核心的关键并非炸药吨位,而是时空的极致掌控……目标所在,如巨龟之壳,爆点必须深入其心脏般的开放空间或致命的承重节点……启动即死神挥镰,退路须在最终审判降临前铺设完毕,一分一秒皆系于生门一线……” 这些远超1943年德军普通军官知识范畴的冰冷技术细节,如同魔鬼的蛊惑,借着曼施坦因掀起的前线滔天巨浪作为完美幕布,将毁灭的楔子深深钉入了施陶芬贝格以钢铁意志铸就的灵魂深处。
蔡茨勒深吸一口气,肺部充盈着浑浊的空气。他捕捉到总理因口干喝水的半秒停顿——那只因过度使用而轻微颤抖的手正伸向桌上那杯深色液体(特制兴奋剂与葡萄糖混合液)。
机会稍纵即逝!
“我的总理,” 蔡茨勒果断地向前一步,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却在死寂的会议室中异常清晰,“万分抱歉打断您关于要塞细节的关键指示。施陶芬贝格上校刚刚完成了关于西线、北线增援部队运输计划的最终报告,事关‘铁锤’行动(粉碎曼施坦因叛乱的后续部署)能否按节点推进,文件必须在20分钟内发往各铁路枢纽指挥机构,时间……极其紧迫!恳请您允许他进行极简口述并立刻呈递文件!”
被打断的总理猛地从水杯上转过头!那双充血的死鱼眼如同淬毒的匕首,骤然锁定门口的施陶芬贝格!一股被冒犯、被轻视的狂暴怒火如同实质般从他扭曲的面孔上喷涌而出!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喉头发出嗬嗬的响声,预示着即将倾泻的雷霆之怒!
但“增援”、“铁锤行动”这两个短促冰冷的词,如同两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被偏执和药物混淆的思维迷雾。
曼施坦因!那个叛徒!
沸腾的岩浆在喉咙口几欲喷发,却在最后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残酷的毁灭渴望冻结。他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滚的咆哮,用一种比冰渣摩擦更冷硬十倍的喉音嘶吼道:
“……过来!……讲!……放下东西……滚!”
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冰窟里浸过的铅块,砸得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施陶芬贝格的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如同战鼓猛锤。仅存的右眼视野因肾上腺素飙升而微微模糊晃动。但他古井无波的面具毫无松动,那是融入古老普鲁士贵族血脉的、刻进骨子里的坚毅与自制。他挺首如剑的脊梁,保持着标准的军人步伐,每一步都沉稳有力,带着沉重的公文包,精准地走向会议桌的末端——总理惯于听取快速汇报的位置。粗壮如同古树根茎的橡木桌腿,与厚重的桌板形成的不规则三角形空间,正是计划中选定的、通往地狱的坐标点!
会议室内所有幸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这个“闯入者”身上。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瞬。最高统帅部长官威廉·凯特尔(Wilhelm Keitel)元帅不满地斜睨了蔡茨勒一眼,责备在这种高压时刻引入不必要的“干扰”。阿尔弗雷德·约德尔(Alfred Jodl)大将面无表情,眼神却在施陶芬贝格手中的皮包上停留了一瞬。其他人脸上则写满了对这种“后勤琐碎”事务的深深厌恶与难以掩饰的疲惫漠然。
施陶芬贝格在距离总理约一米半的位置稳稳停步。位置精准得如同尺量。他开始汇报,声音清晰、语速稍快,带着职业参谋固有的条理性,但内容却极其复杂:“……报告总理,基于应急预案,需协调巴黎编组站(Gare de Paris-Bestiaux)编组第17/19/23号重载序列,经梅斯(Metz)枢纽转纳尔维克至奥斯陆主干线,优先确保第116装甲师战斗群及第5山地师……”
总理的注意力如同滑腻的油脂,仅仅被“巴黎”和“奥斯陆”两个关键词吸引了几秒,便飞快地从施陶芬贝格的声音上溜走了。他烦躁地抓起水杯又猛灌了一大口混合液,喉结剧烈滚动。右手再次无意识地、更加急促地敲击起桌面,“笃笃笃…”的声音如同机关枪连发,刺耳而神经质。他的目光涣散,明显陷入了对如何虐杀曼施坦因以儆效尤的病态幻想中。施陶芬贝格精确到车厢编号的枯燥汇报,彻底成了无法忍受的噪音干扰。
“够了!!” 总理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粗暴地打断,声音刺耳得如同破锣,“够了!让运输部的官僚们去跟那些该死的车厢和铁轨打交道!蔡茨勒!” 他猛地指向蔡茨勒,“你给我盯着结果!告诉我,什么时候部队能到波兰!什么时候能送进东线绞肉机?!我需要时间!!精确的时间!!!”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在光线下飞溅。
机会! 施陶芬贝格等待的正是这一刻!他立刻顺势而变,身体极其自然地向前倾斜了大约十度角,左手更加用力地向下压了压公文包鼓胀的顶盖,动作流畅得如同只是为了更稳妥地递送文件:
“核心数据摘要与关键运力节点图己汇编在呈递文件首页,总理阁下。我将其置于此处,便于您即时批阅。” 话音未落,他身体前倾的角度微微加大,重心悄然下沉。
就在这极其自然的身体姿态变化的掩护下——他那只看似只是扶着包盖的左手拇指,快如闪电地、隐蔽地探入公文包上盖与包体结合部那条极细微的皮料缝隙!
指尖触及一个微小的硬质凸点!
用力向下一摁——!
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如同高档打火机盖合拢般的微弱“咔嗒”声。在嘈杂的会议室背景噪音(呼吸声、纸笔摩擦声、总理敲桌声)掩盖下,完美消逝。
内置的、采用特定化学配方(南方“特别推荐”的精确药柱)的引信装置,在包体内冷酷地被唤醒!一根纤细的玻璃安瓿瞬间破裂!特制的腐蚀性液体像致命的毒蛇涎液,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吞噬一根预定长度的金属丝!倒计时——7分钟整!一个经过无数次推演、精密计算出的死亡之吻!这个时间,刚刚够他完成报告、制造出无法拒绝的离席借口(例如紧急电话),并在致命冲击波吞噬一切之前,脱离最致命的核心区域范围!
放置公文包的动作行云流水,精确到毫厘:他的左手沉稳而轻巧地将那个重达数公斤的皮包稳稳放下,位置精准定位于总理座椅左后侧大约三十厘米处,那张巨大橡木桌其中一条粗壮无比的桌腿内侧角落里!这个位置完美地处于总理端坐时正前方视野下方的绝对死角!皮包粗糙的棱角,甚至微微嵌入了硬冷、充满历史沉淀感的橡木桌腿本体!
整个动作快得如同一次无意识的整理文件!除了在施陶芬贝格完成放置动作、首起身的瞬间,空军总参谋长汉斯·耶顺内克大将(Hans Jesek)的目光恰好扫过那个角落,觉得那文件包似乎放得“离桌子腿太近,位置有点怪怪的…”之外,再无任何人察觉任何端倪!整个会议室里的将军们,心思要么纠缠在总理狂暴的情绪里,要么深陷于前线的巨大灾难中。
施陶芬贝格瞬间恢复挺拔站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明白了,总理阁下,” 他立刻接回话头,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只带着对上级命令的绝对服从,“依据预案和各枢纽应急机制,第一批次包括第15装甲掷弹兵团核心及主要重装备单位,可在72小时窗口内抵达维斯瓦河预设集结点。第29装甲战斗群作为最高优先单位,运力可压缩至54小时以内!具体调配细节需要……”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需要立刻将此份调度计划送抵通讯中心,启动协调指令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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