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轿在坑洼的冻土路上剧烈颠簸,破旧的蓝呢轿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隔绝了外界的嘶吼与污浊,轿内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浓郁的劣质艾草燃烧气味,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了腐土、血痂和某种浓烈药膏的古怪味道。厚厚的粗麻布裹得密不透风,如同一副裹尸布,闷热的令人窒息。
苏玉瑶蜷缩在粗硬的轿厢底板上,身下铺着一张不知名的兽皮,依然坚硬冰冷。枯槁的左臂紧贴在身体一侧,麻木冰冷的触感通过薄薄的破衣传来。毒凰烙印在枯萎的血肉深处安静蛰伏,如同冰封的火山。每一次颠簸,都让怀中被麻布层层裹挟着的、那卷冰冷坚硬的账簿棱角,狠狠戳在肋骨上,带来撕裂的钝痛。
但她毫不在意。这痛楚如同警钟,提醒着她此刻身处的漩涡。
轿帘缝隙透入的昏黄光线晃动,掠过她低垂的眼睑,在轿厢内壁上投下凌乱的光斑。麻布的粗糙纹理磨蹭着脸颊,沾满的污泥血痂己经干涸,随着轿子的晃动簌簌掉落。她缓缓转动眼球,目光透过麻布的经纬间隙,竭力捕捉着外面掠过的景象。
人影晃动。不再是绝望的流民。
脚步声密集而匆忙,带着某种压抑的秩序感。
吆喝声此起彼伏,是带着惶恐和强装的威严的命令。
“……都快点!把棚子加固!药汤烧开了没?!”
“……拦住!不许靠近前营!谁敢再传那尸婆邪说,杖二十!”
“……大人有令!疫病加重!所有人禁足!待命!”
气氛紧绷。
空气中那股焦糊的腥甜气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浓烈的、混杂了劣质草药、汗水和恐惧的腌臜气味。这里不再是开阔的疫区外围,而是隔离营真正的核心腹地——由简易木屋、帐篷和临时搭建的棚户构成、人员更密集、管理更森严也更压抑的居住区。
目的地很快到了。
“大人!到了!”一个衙役在外低声喊道,声音里透着如释重负的敬畏。
轿子停下。
沉重的轿帘猛地被拉开!
一股冰冷刺骨、混杂着营区特有污浊气味的寒风灌入,冲散了轿内的沉闷!
张俭那张带着急切、忧虑与难以抑制激动和期望的清瘦脸庞出现在视野里。“快!轻一点!把这位……这位神医请进来!”他压低了声音,对着两名小心翼翼靠近的衙役指挥着。
苏玉瑶的身体被尽可能轻柔地抬起。厚厚的麻布隔绝了大部分视线,她将自己伪装得如同真正的濒死之人,气息微弱散乱,身体在衙役手中如同毫无生气的破布袋。
视线所及,是一处相对规整的木屋院落。由几间较大的木板屋围成,中央是简陋的石板地,角落堆放着柴薪。西周用简陋的木栅栏围住,有衙役把守。院门口挂着一块简陋木牌——“署衙”。
这里就是隔离营的临时指挥所。张俭的临时居所,也是疫区“权力”的核心所在。
她被小心地抬进最边上、也是最小、但门窗最为严密的一间木板屋内。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铺着发霉草垫的破板床,一张瘸腿木桌,两条歪斜的木凳,墙角放着半桶浑浊的水和一个破烂的木盆。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板和劣质炭灰味。
“放在床上!小心头!”张俭亲自指挥着,将“尸婆”安顿在唯一那张破板床上,甚至还用手虚托了一下那颗被麻布包裹严实的头颅。
衙役退出。脚步声远去。
小木屋内只剩下苏玉瑶伪装出来的微弱喘息,以及张俭略显粗重的呼吸。
张俭关紧门窗,转过身,脚步放得极轻,走到床前一步远停下。他微微躬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目光复杂地看着床上这团散发腐臭气息、却被视为救命稻草的存在。
“义士……”张俭开口,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本官方才亲眼所见,义士身处绝境而不忘济世之心,枯草救命,实乃……神乎其技!不知义士可能说话?”
苏玉瑶藏在麻布下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气息依旧微弱,枯槁的左手极其极其缓慢地从粗麻布裹缠的缝隙中……伸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指尖。
张俭的目光瞬间钉在那截污秽枯槁、如同焦炭木雕般的手指上,呼吸猛地一滞!
指尖艰难地、极其轻微地上下点了两下。示意:可以。
张俭眼中瞬间爆出狂喜的光芒!成了!这位神秘的“神医”真的还活着!甚至还能沟通!
“太好了!苍天有眼!东河百姓有救了!”他几乎难以抑制地低呼出来,随即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强行压下激动,语速极快地追问,“义士!方才化人场外,您说‘疫毒源头,药引在营中’……此话当真?那药引具体为何物?又在营中何处?本官必倾尽全力,挖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人!救万民于水火!”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和愤怒而微微颤抖。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绝望,以及对疫病源头的怀疑与恐惧,在此刻尽数爆发!
苏玉瑶没有立刻回应。
她的“喘息”停顿了一瞬。
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似乎……是在艰难地凝聚力量。
几息之后。
那截污秽枯槁的手指,极其极其缓慢地……开始移动。
动作僵硬滞涩,每一次挪动都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
指尖沾着污泥和干涸血渍,在身下铺着的、那张同样散发着霉味和泥土气的破旧草席上……划过。
不是写。
是……画!
极其缓慢地勾勒出一个简单的、粗陋的轮廓!
张俭屏住了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住那枯槁的手指在草席上移动的轨迹。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鼎”状图案?!
粗糙的鼎身线条下,还有几条混乱扭曲的短促刻痕,如同蒸腾的热气。
而在那简易鼎身的一个侧面上,枯槁的指尖停留的时间稍长,重重按了一下,留下一点污黑的印痕。然后,极其艰难地抬起,虚虚地指向……屋门的方向。
张俭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明白了!
“鼎”!
熬制发放给流民的防疫“药汤”!
就是在那个方向!隔离营核心区域的熬药大灶!
义士的意思是……有人在灶上熬的药汤中添加了东西?那便是……引动瘟疫的“药引”?!
就在这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败絮被戳破的声音,从裹尸麻布深处传来!紧接着,一股淡淡的、带着刺鼻铁锈腥气的恶臭瞬间在屋内弥漫开来!
张俭脸色微变。
苏玉瑶藏在麻布下的另一只手,正隔着粗麻布,死死掐着怀中那卷冰冷账簿的边缘!用力之猛,指甲几乎扣进腐朽的账簿封面!硬生生掐裂了一块坚硬的边缘!
同时!
裹尸的粗麻布某处边缘,一丝极其粘稠的、颜色暗红如凝固黑血的液体……无声地……渗了出来!量不多,但那股刺鼻的腥气绝非普通的污血!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虚弱与痛苦。
她那只还在草席上勾勒“鼎”状图的手指,也猛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然后……彻底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草席边缘,指尖距离那个代表大灶的方向还隔着半尺。
像一幅没画完的画。
更像一个未尽的遗言。
“义士?!”张俭大惊失色,猛地抢上一步!看着那指尖渗出的粘稠暗红污血和骤然停止的画符,声音都变了调!“来人!快来人!快叫……”
“大……人……”嘶哑到极限的、如同风洞呜咽般的声音,艰难地从麻布深处挤出,瞬间打断了他的呼喊。这声音比之前更微弱,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小心……账……” 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帐?!账目?!
张俭浑身剧震!
账?!隔离营的账目往来?!医药物资的入出记录?!难道是……那些迟迟不到的救命药材?还是私自截留克扣的证据?!这位神医临“晕”前的最后两个字,如同黑暗中猛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点爆了他所有的怀疑与隐忧!尤其是联想到太医局那些官员的诡异表现和迟迟不定的治疗方案!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轰然成型!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死死射向屋门方向——正是“神医”方才手指虚弱指向的熬药大灶!又猛地低头,看向床上这团散发着腥臭却掌握莫大秘密的“尸婆”。
毒源在大灶!有人私改药方!
账目……是关键线索!必须拿到!
这位不知名的神医,冒着生命危险甚至……不惜以身为饵,深入尸堆,拿到这账簿,再拼死返回营中,就是为了揭穿这一切?!“小心账”三个字,分明就是临终遗言般的泣血警示!
“义士!你……你……”巨大的震撼、崇敬和滔天怒火席卷了张俭。他眼眶发红,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神医的自我牺牲……那渗出的暗红毒血……指向大灶的铁证……临昏迷前的“小心账”……
这一切如同燃烧的烙铁,狠狠灼伤了他的良知!
绝不能辜负!
他猛地回头,对着门外厉声低吼,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命令和刻不容缓的急切:
“张虎!赵义!”
两条黑影立刻闪到门口,是两名最心腹的衙役。
“立刻!秘密带人去熬药大灶周围!查!给我彻查!看看那些药汤渣滓!仔细筛!看看里面有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特别是……那种类似灰色粉末的药引子!快去!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两名衙役瞬间领会大人眼中那几乎实质化的狂怒与决心,低声应诺,转身迅速消失在院外。
看着衙役离去。
张俭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激荡的心绪。
他目光再次落回床上那团粗麻布包裹的身影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坚定。
他缓步上前,小心翼翼,如同面对稀世珍宝。目光在粗麻布边缘停留,最终落在那条枯槁无力、垂落在草席边缘的手臂上。手臂上覆盖的麻布有一处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松动,似乎因为之前的抬动而有了小小的空隙。
目光再移,落在那条手臂下方、与破旧床板草垫接触的部位附近。昏暗的光线下,那里的麻布下方……似乎……隐隐透出一丝极其不规则的、类似于……纸卷的硬棱轮廓??!
张俭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账册?!
义士拼死带回的……账簿?!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再次环顾西周。确认门窗紧闭,无人窥视。
他缓缓俯身,凑近那条枯槁的手臂。一只手极其小心、轻缓地伸向那处麻布下的硬棱处……
就在这时!
“报——!!!”
一个急促惊慌的呼喊声猛地从院外响起!撕破了短暂的宁静!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守门衙役惊惶的阻拦声!
“急报!县令大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张俭伸出的手猛地一僵!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又出什么事了?!
小木屋门被“砰”地撞开!
一个浑身沾满污泥和雪屑的驿卒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极度惊恐,声音嘶哑变调地吼出惊雷:
“大人!太……太医院的官差……到了营外!押送药材的马车也到了!但是……但是……”他猛地喘了口气,眼中满是惧意,“但是他们……他们让立刻抬走所有重症病患!还有……还有今早所有死去的尸体……包括……包括……”
驿卒的目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床上的“尸婆”包裹,喉结滚动了一下。
“……包括所有刚死不久的,要抬去……‘药场’!”
药场?!那是什么地方?!抬走所有尸体?!这和神医之前所言“药引在营中”何其矛盾!
张俭脑中嗡地一声!猛地看向床上裹尸布中那点“账簿”的硬棱。
“小心账……小心账……”
太医院来的“官差”……要抬尸体……药场……
账本……营中药灶……
神医的牺牲……
一个更加巨大、冰冷的陷阱骤然在他脑中浮现!
“药场?”张俭的声音如同浸透了寒冰,阴冷得让冲进来的驿卒浑身一哆嗦。“在哪?”
“在……在隔离营西北……靠近小河滩的洼地……”驿卒颤抖着回答,“那些人……遮得严实……说是机密制药……”
张俭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制药?!什么样的“制药”需要大量新鲜尸体?!什么样的“制药”被列为官府的至高机密?!
“尸体呢?!他们抬走了?!”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
“抬……抬了一部分,”驿卒哆哆嗦嗦,“但……但早上化人场刚丢进去那具……那具被打死的怪胎尸体……他们……他们没找到……说太晦气……被烧干净了……”
怪胎尸体?林小满?!
张俭猛地扭头!目光死死钉在躺在床上的粗麻布上!想起神医之前的指伤和妇人骤停的奇效!
神医并非装神!
她是……在保这具尸体?!这尸体身上……难道……
巨大的信息如同乱麻,在他脑中疯狂碰撞、绞杀!
他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沉重如同灌铅。
走到门口,他顿住。
没有回头。
冰冷刺骨的声音如同冻结的铁块,砸在小木屋死寂的空气里:
“看好这里。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惊扰神医!”
话音落下。
他猛地推开门!
冰冷的寒风裹挟着营地的混乱与刺鼻药味冲入。
他大步而出!
身影很快消失在混乱院落的外面。
小木屋内。
重回死寂。
唯有墙角炭盆里劣质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微响。
苏玉瑶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绝对的黑暗中。
污秽覆盖下的瞳孔深处,冰冷的光焰如同淬毒的剑锋,无声燃烧。
药己入鼎。
营火己燃。
太医院亲自来添的这一把柴……
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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