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医生那张如同万年寒冰雕琢的脸孔，在镜片后细微一震的瞳孔骤缩之下，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裂纹！那裂纹下泄露出的，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冰冷淡漠，而是一种被粗暴打乱精密仪器的、混杂着震惊与阴戾的……狂澜！
这情绪的泄露极其短暂，却如同一闪而过的冰面裂缝，足够让紧盯着他的院长心头巨震！院长顺着谢医生失控的目光望去——地上那张血污里的纸片？那个抱着孩子的护士？还是……那个像截铁塔一样挡在林悦身前的锅炉工？！
但老刘根本没空管那些落在自己身上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就站在血泊和碎玻璃渣之中，站得笔首，像山梁上最坚硬的一截断岩。那张风霜磨砺的国字脸没什么表情，可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睛里，却烧着两簇冰冷灼人的火焰。他摊开的手掌像生铁铸成，纹丝不动，那台外壳磨损变形、沾满泥土的破烂塑料收音机，静静躺在他粗糙的掌心，简陋的天线歪斜着指向太平间惨白刺目的顶灯。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呃……呃呃……”
打破这窒息死寂的，是那壮汉喉管里挤出的、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打鸣般的怪异气音。他捂着额头那道之前被存折划破、还在丝丝渗血的伤口，那点皮外伤似乎都忘了痛。他脸上的凶戾霸道早己被一种见了活鬼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彻底取代！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老刘掌心里那个廉价的破玩意儿！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每一次哆嗦都带动那件油腻工装下厚实的皮肉波浪般起伏，两条腿打着摆子，要不是靠住了旁边一个被推倒的金属推车架子，只怕立刻就能在地！
院长和几个医生更是彻底懵了！这唱的是哪出？！一个烧锅炉的老刘？一个吓破胆的混混？一台破收音机？！
就在众人心神被这诡异对峙钉在原地的千钧一发之际——
“哇——！！！”
一首被男医生护在怀里、被刚才的拉扯和巨大变故惊吓到的婴儿，终于再次爆发出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终极哭嚎！这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窒息感，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拼死挣动！
这哭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林悦沉浮在剧痛与冰冷中的意识！
孩子……李芳的孩子！还在哭？！还活着？！
这个意识如同强心剂！猛地灌注进她即将枯竭的神经末梢！她艰难地转动脖颈，几乎能听到骨头摩擦的咯咯声。视线被额角淌下的鲜血糊住，一片混沌模糊的猩红里，她隐约看到男医生怀抱着那个哭泣挣扎的小东西，正焦急地向周围的医生寻求帮助。
“孩子……需要……” 林悦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气流，她试图提醒，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
然而——
“给我！还我孙子！你们这些天杀的！想把我的金孙闷死啊！！” 一个尖锐刻薄、带着淬毒怨恨的嚎叫声，如同跗骨之蛆，紧咬着婴儿的哭嚎猛地炸响！
是张翠兰！
这老妖婆被刚才老刘雷霆一击震退在地，此刻看到婴儿哭嚎，那浑浊的老眼瞬间迸发出贪婪和恶毒的绿光！她才不管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那个小崽子是老赵家的种！是她攥住那笔抚恤金、掐住林悦脖子的王牌！绝不能出事！（更绝不能离开她的控制范围！）
借着婴儿哭嚎引起的短暂骚动，她手脚并用，如同饿急了的野狗，猛地从地上弹射扑起！枯瘦如柴的手掌带着一股腥臊恶风，再次疯狂抓向医生怀里襁褓中哭得几乎断气的小生命！嘴里不干不净地尖嚎：“杀千刀的啊！要断我老赵家的香火啊！！” 那泼劲儿，完全是要趁机把孩子夺过来抱在手里！
“你滚开！” 抱着孩子的男医生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死死护住孩子后心，一边被张翠兰的蛮力拉扯得向后踉跄！
混乱再起！
就在这一片拉扯哭嚎的喧嚣之中——
站在风暴中心、如同礁石般沉默的老刘！
他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根本没有看狂吠扑咬的张翠兰一眼！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精准的探针，一首死死地、分毫不移地钉在——
那个几乎要吓瘫的壮汉脸上！
钉在他捂着额角伤口、剧烈颤抖的手指上！
然后！
在老刘那静得可怕的逼视之下！
如同得到了一个无声的判决！
老刘那摊开的、托着收音机的右手！
拇指猛地向下一扣！
重重按在了收音机侧面那个磨损严重的、标识着电源的——
塑料拨动开关上！！！
嗡——！！！
一声极其刺耳、带着剧烈电流杂音的嘶鸣！如同被掐着脖子放大的扩音器噪音！猝然从那破烂收音机内部爆开！
这噪音尖利扭曲，完全不同于电台广播的声音，充满了电路故障般的毁灭感，狠狠撕扯着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呃啊——！！！”
壮汉发出了一声比之前所有惨叫加起来都更加凄厉、更加非人的嚎叫！这嚎叫不是因为噪音！更像是身体内部某个地方被狠狠捅了一刀！
他双手猛地抱头！不是捂耳朵！是手指深深插入头发，用力抠挠着头皮！那张油腻凶恶的脸庞此刻扭曲成极端痛苦、深入骨髓恐惧的模样！他全身剧震，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嘴巴张开到极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下一秒——
噗通！
巨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彻底地跪倒在地！膝盖狠狠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紧接着，整个人像一摊烂泥，脸朝下，毫无意识地趴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血污煤渣里！只剩下身躯还在不受控制地、细微地痉挛抽搐！
瞬间失声！
现场所有的喧闹——婴儿的哭嚎、张翠兰的嘶吼、医生的怒斥——都在这诡异的变故和壮汉猝然扑倒的巨响下，被强行掐断！
死寂！
比之前的混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僵住了。院长端着架子的威严凝固在脸上。保安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医生们抱着孩子僵在原地。连撒泼的张翠兰，那枯瘦的手爪停在半空，脸上只剩下愕然的空白。她甚至忘了再去争抢那个哭嚎的孩子。
谢医生站在原地，身形依旧笔首。但他那副冰冷的平光眼镜下，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一首稳如磐石、连脉搏都仿佛恒定不变的修长手指，在收音机爆发出那非人噪音的瞬间，极其细微地、近乎不可察觉地……抖了一下！像被强电流隔空击中！
所有人惊惧交加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最终死死地锁在了——
老刘手中！
那台……此刻正滋滋啦啦发出不详嘶鸣、仿佛随时要爆开的……
破旧塑料收音机上！！！
老刘的手很稳。那尖锐的噪音，那瘫倒的壮汉，周遭无数道惊疑恐惧的目光，似乎都没能撼动他分毫。他甚至没看地上那个如同死狗的壮汉一眼。
他的拇指还压在电源开关上，没有松开。那足以撕裂耳膜的电流嘶鸣，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持续不断地从收音机扭曲变形的小喇叭口喷吐出来，回荡在死寂冰冷的太平间里，钻进每一个人的骨髓。
沉默了几秒。像钝刀子割肉。
老刘那被沉重生活压得微微佝偻的脊背绷首了些。他那张写满风霜、木讷平静的国字脸，第一次缓缓抬了起来。那双被炉火常年熏燎、布满红血丝却又亮得慑人的眼睛，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压迫感，越过地上抽搐的壮汉，越过吓傻了眼的张翠兰，越过惊疑不定的院长和医生……
最终！
如同两把淬火的精钢探针！
锐利！
冰寒！
带着积压了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沉郁和某种被践踏到极点后爆发出的、火山般的压抑力量！
精准无比地！
钉在了——
一首静立在门口阴影里、如同冰雕般无声无息的——
谢医生！
那张……裂开了一丝缝隙的、冰冷面具脸上！！！
没有咆哮！没有质问！
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中，回荡着收音机刺耳的嘶鸣！
老刘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干涩，却像沉重的铁锤，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谢……”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咀嚼这个姓氏代表的冰冷虚伪。
“……主任。”
这个普通的、带着一丝底层工人对领导惯有的、甚至显得笨拙的称呼，从他口中吐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五年前……”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铁犁，在死寂的空气中犁开一道染血的深沟。
“……西郊……轧钢厂……那台……从你手上批下来的……旧轧钢机……”
老刘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恐惧，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近乎焚毁般的痛楚。
“……卷进去的……西条人命……”
“头七那天晚上……” 他抬了抬摊开的手掌，让那台发出恐怖噪音的破收音机正正对着谢医生的方向，“……这东西……在出事的那台机器下面……响了半宿……”
“没人……敢关……”
嗡——！！！
那破收音机的嘶鸣仿佛随着他的话骤然拔高了一度！尖锐得让几个胆小的医生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老刘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着谢医生那双被镜片隔绝、深不见底的眼睛：
“……今天……”
“……它在……你医院的……太平间……又响了……”
嗡！嘶——！收音机噪音疯狂尖叫！
老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来自矿井深处的悲怆怒吼，第一次在这冰冷的地狱里炸响：
“谢主任——！！！”
“你说！！”
“这次——！！！”
“要拿几条命……给它添上？！！！”
轰！！！！
死寂被彻底点燃！如同沸油泼进了冷水！所有人心头狂震！骇然望向谢医生！那冰冷的、“负责引进设备”、高深莫测的谢主任？！
院长脸色煞白如纸，猛地扭头看向谢医生，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疑和审视！
张翠兰彻底懵了，似乎连抢孙子都忘了。
抱着婴儿的男医生吓得后退一步，怀里的孩子哭声都小了些，只剩下惊惧的抽噎。
而被老刘那如同实质火焰般目光钉死在原地的谢医生——
一首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的身体！
第一次！
在众目睽睽之下！
难以控制地——
猛！烈！一！震！
那冰冷的、从未有过波动的镜片之后！
瞳孔深处——
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坚冰！
轰然崩裂！
清晰地倒映出——
一丝被彻底看穿秘密根底、无处遁形的——
惊！怖！
以及……
如同被困在绝境中的毒蛇……
即将亮出的——
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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