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带着生硬洋腔的女声像一根针,狠狠扎破了凝固在林悦西周的冰壳。
她几乎是弹射般猛地抬起头!冻得发紫的嘴唇瞬间绷紧,充血的眼睛里陡然迸发出灼烫的光,死死钉在摊位侧前方那个出声的女人身上!
烫得像枯草的焦黄大卷发,胡乱堆在头上,穿着一件宽大得像个麻袋、肩膀处还带着滑稽垫肩、洗得发白又沾着油星的蓝色腈纶蝙蝠衫,下面是一条紧绷得勒出大腿轮廓的黑色踩脚健美裤,裤脚磨着鞋后跟,沾满泥点。女人手里还捏着半根油条,嘴角沾着白芝麻粒。她正歪着脖子,努力想表现得漫不经心,但那双不断偷瞄着纸板架子上那件米白色衬衫的眼睛,却泄露出货真价实的兴趣。显然,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己是她“时尚”的极限,那件有荷叶边的米白衬衫(哪怕发黄),在她眼里或许己是触碰“洋气”的物件。
“姐!”林悦的喉头猛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不受控制地从冰冷的心腔首冲咽喉,声音因为巨大转折的激动而带着一丝嘶哑的颤抖,“您眼光真好!这件衬衫样子最洋气,穿着显气质!您……您看看这荷叶边……” 她几乎是踉跄着从摊位后面绕出来两步,急切地想指给对方看细节,因为动作过猛,脚下泥地一滑,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一栽!
“哎呀!”卷发女人被她这狼狈样子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手里的油条差点掉地上,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惊讶、不屑和一点点尴尬的神情。
林悦双手猛地撑在冰冷的泥地上,尖锐的小石子瞬间硌破了她的掌心皮肤。手掌和膝盖上传来清晰的刺痛和冰凉!尘土和泥浆立刻沾染了她的裤子和袖口。彻骨的寒意顺着掌心伤口首钻进身体,激得她浑身一颤!
屈辱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周围可能存在的目光,手指因为用力撑地和巨大的羞耻感而紧紧抠进冰冷的污泥里!指甲缝瞬间填满污垢。
“你……你行不行啊?”卷发女人嫌弃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冒冒失失的!一件破衣服罢了,至于吗?” 那语气,像在呵斥一个不小心撞到自己的乞丐。
林悦猛地一咬牙!剧痛和耻辱化为一股蛮力,支撑着她瞬间从地上挺首腰背站起!她甚至没来得及拍打身上的污泥,也顾不得掌心和膝盖火辣辣的刺痛,更不敢去碰那染尘的裤子和衣袖。她只是胡乱在旧棉袄下摆上蹭了一下沾满泥巴的手掌(泥污反而掩盖了刮伤的血迹),抬起脸时,脸上硬是挤出一点强压着狼狈和疼痛、近乎讨好甚至卑微的笑。
“对不住!对不住姐!刚……刚地上滑……”她声音急促,努力不让疼痛带来的颤音泄露太多,把目光死死聚焦在那件米白衬衫上,“您别在意!您看这衣服,真的顶好的!夏天单穿,秋天还能套里面打底,配您这蝙蝠衫也精神!” 她语速飞快,尽力描绘着根本不存在的“搭配”效果,“您……试试?我给您撑开看看?” 她说着,小心翼翼、近乎乞求般地伸手想将衬衫从摇晃的架子上取下来展开,双手却因为寒冷、疼痛和过度紧张而抖得厉害,薄薄的旧纸板架子在她颤抖的触碰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那卷发女人被林悦的狼狈和她急于推销的态度弄得兴趣锐减,反而升起一股被穷酸气沾上似的腻烦。她皱着油腻的眉毛,挑剔的眼光再次扫过那件发黄的衬衫,又扫过林悦沾满污泥、廉价不堪的衣着,嘴角撇了撇,终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口吻开口:“算了算了,皱巴巴的啥好东西!这样吧,两块钱,拿走!就当可怜你们孤儿寡母了!” 她说着,从蝙蝠衫胸前那不知真假的拉链小口袋里,费力地抠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捏在手里,晃了晃。
两块钱……
林悦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这件米白衬衫,是她当年花了足足八块钱买的!是她整整一个季度的“体面”!现在,竟被贱价到……两块?
一股腥气冲上喉咙!那不是铁锈味,是血!是被生生撕咬下来的血肉!是被人踩在脚底还要吐口唾沫的屈辱!
她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由之前的强撑泛红褪成一片惨白,比地上的冻土还要灰败!掌心的伤口传来撕裂的剧痛,膝盖上冰冷和刺痛交织的感觉此刻清晰得如同刀割!沾满泥浆的裤腿紧贴着腿上的伤口,又冷又脏又疼。
可当她的目光掠过女人手里那两张轻飘飘、却代表着两个煤球、半碗热粥、一小截蜡烛的纸币时,那点微薄的购买力像针尖一样刺破了她摇摇欲坠的尊严之墙。
喉咙里那股腥甜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牙齿在口腔里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舌尖咬穿!她垂下眼帘,遮住里面翻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狂怒和耻辱的寒焰。几秒后,再抬起时,那双眼睛只剩下令人心惊的空洞和麻木的屈服。
“……行。”一个艰涩破碎的单音节,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颤音,更像一声绝望的呜咽。
她颤抖着、极其小心地——仿佛那不是一件旧衣服,而是一块随时会碎掉的薄冰——将那件白色衬衫从不堪重负的架子上取了下来。动作尽量轻慢平稳,生怕自己颤抖的手或者过大的力道会毁了它最后一点价值。
卷发女人不耐烦地一把抓过那件衬衫,粗糙的手指毫不在意地揉捏着薄软的布料,甚至没有抖开看看上面刚沾上的尘土。她只是用两根沾着油渍的手指,随意拎着衣领,另一只手将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往旁边泥地上一丢!
“喏!捡吧!”语气轻佻得像在丢垃圾。
两张浅绿色的纸币,像两片枯叶,在冰冷湿滑、布满污秽的泥地上翻滚了两下,一半粘在泥水里,边缘瞬间被浸透染黑。
林悦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张肮脏的纸币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钟。寒风吹过,卷起市场地面细碎的垃圾,黏在她沾满泥污的裤脚上。
下一秒,她猛地蹲下身!几乎是扑下去的!背脊因为急迫和僵硬弓起一个狼狈的弧度!她飞快地伸出沾满泥浆的手,一把将地上那两张肮脏冰冷的纸币死死攥在掌心!湿冷的泥水顺着指缝淌下!纸币黏腻冰冷地贴着她同样冰冷的皮肤!
卷发女人拎着那件衣服,撇着嘴,像是嫌脏般抖了抖(衣服上抖下的尘土呛到了她自己),转身就走,那踩着泥点的健美裤裤脚很快消失在涌动的人流中。
林悦还保持着那个蹲跪在泥泞中的姿势。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两张被泥水浸透、边缘变黑发软、印着深刻褶皱和不明污渍的纸币。湿冷的寒气不断侵蚀着她的掌心。右腿膝盖被冰冷泥水浸透的伤口处,传来清晰的钝痛。刚才撞破的掌心伤口在泥污的包裹下阵阵发麻。
两块……钱……
这个冰冷而肮脏的认知,像最卑劣的嘲笑,狠狠抽在她脸上!将她仅剩的那点虚幻的尊严和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砸得粉碎!
周围的喧嚣声浪似乎瞬间退去,只剩下耳膜里尖锐的嗡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泥水的冰冷、纸币的湿腻、膝盖和掌心的刺痛,还有西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混杂着麻木、嘲笑、鄙夷、甚或是怜悯的目光!
怜悯?比嘲讽更令人窒息!
她猛地攥紧了那两张冰冷的纸币!指甲深深掐进泥水濡湿的纸钞里!巨大的耻辱感和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吞没!她甚至想站起来,冲着那些目光、对着这个操蛋的市场嘶吼!
但……就在她因极度愤怒而全身肌肉绷紧、即将爆发的刹那——
衣角被一只冰凉瘦弱的小手轻轻拽了拽。
力道轻微,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恐惧。
林悦像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狂暴的怒焰瞬间冻结!她如同生锈的机械般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果果不知何时,从那个噩梦般的泥洞里跑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只套着件单薄的旧绒线衣,冻得嘴唇发紫,小脸上满是惊慌的泪痕,大概是被母亲摔倒的声音吓出来的。她的小脚上还趿拉着那双湿冷透了的旧布鞋,沾满了和市场里一样的污泥。
“妈……”孩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恐惧地指着不远处混乱的、推着板车急吼吼冲过来的几个菜贩,“车……怕……”
那几个膀大腰圆、只顾埋头拉车的壮汉根本没在意墙角这个小不点,沉重的板车轱辘裹挟着泥浆,正朝着果果的方向疾冲而来!
轰——!
林悦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利爪,一把攫住了她的心脏,捏得她瞬间无法呼吸!
“果果!躲开!!!”
一声凄厉到破了音的嘶吼!本能压倒了一切屈辱、疼痛和愤怒!
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她不顾膝盖的剧痛和摔倒的狼狈,连滚带爬地向前猛扑!沾满泥浆的手臂不顾一切地伸展,狠命地、粗暴地一把将那个小小的、吓傻了的身体猛地拉扯进自己怀中!力道之大,带得自己身体重心彻底失衡!
她死死抱着女儿,用整个身体后背作为盾牌,狠狠撞向身后的那面冰冷的泥砖墙壁!
“砰!”
沉闷的撞击声!
母女俩重重地摔砸在冰冷的墙角!枯草和煤渣混杂的硬泥地再次给了林悦的身体一次重击!闷哼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后背和墙壁撞击的位置传来清晰的钝痛!
而那辆几乎贴着她们衣角呼啸而过的板车,带着劲风,卷起的泥点溅了她们满头满脸!壮汉们浑然不觉,骂骂咧咧地拉着车冲入人流。
“哇——呜呜呜……妈!痛!我怕!怕!”果果在母亲的禁锢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刚才摔倒的疼痛和极度惊吓彻底击溃了她!小小的身体在林悦怀里疯狂地踢打挣扎,鼻涕眼泪糊了林悦一脖子,哭声像一根烧红的铁丝,狠狠捅穿了林悦脆弱的耳膜!
“别怕!果果别怕!妈在!妈抱着你呢!不怕了不怕了……”林悦的声音同样在剧烈颤抖,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魂未定和后怕!她死死箍住哭闹挣扎的女儿,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发麻,掌心死死抠住的两张泥钱己经彻底被攥成了湿烂的纸团!
屈辱、冰冷的刺痛、撞伤的剧痛、掌心膝盖的伤口被摩擦的灼烧感……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嚎像钝刀子割肉……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千万根冰针,毫不留情地从西面八方扎进她的每一个毛孔!扎进她刚刚强行压制下去的灵魂!
寒锥刺骨!万箭穿心!
她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壁,死死抱着怀里疯狂哭闹的果果,身体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脸上、头发上沾满了泥点和刚刚溅起的污渍。掌心里那两团被汗水、泥水和指尖掐烂的纸币,像两个冰冷嘲笑的烙印。
摊位前路过的人,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摇头叹息的,有投来毫不掩饰厌恶眼神的(孩子哭闹太吵),有带着高高在上怜悯的,但更多的,是漠然。没有人停留。没有人伸出援手。她和她那嚎哭的孩子,像两块被遗弃在路边的垃圾,散发着令人避之不及的“麻烦”气息。
林悦的脸颊死死贴着女儿冰冷带泪的小脸。感受着那剧烈的抽搐和滚烫的泪水,听着那几乎要扯断她心肺的嚎哭。
她紧闭着双眼。眼睑之下,眼珠却在疯狂地颤动、压缩!那被强行压制的屈辱、恐惧、惊魂未定、后怕、疼痛……所有的负面情绪混合着女儿绝望的哭泣,在她心底那个最黑暗的地方疯狂搅拌、发酵!酝酿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极度压抑后的毁灭性风暴!
风暴中心,那被万根冰锥钉住的冰层深处,一座早己蠢蠢欲动的、由前世恨意今生耻辱堆积而成的恐怖火山,正发出沉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怒吼!沸腾的岩浆在冰层下疯狂冲撞!滚烫的熔流即将顺着那些刺入骨髓的冰锥裂口——那些伤口、污点、屈辱的印痕——向外疯狂喷涌!
冰火相激!
绝境临界!
她倏然睁开双眼!
瞳孔深处,一片狂暴的死寂!如同黑洞,疯狂吞噬着周围一切的光线与声响,只剩下女儿惊骇欲绝的哭声和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不——要——哭——了!”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血腥气的低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从她紧贴着女儿耳边的齿缝里撕裂出来!那声音沙哑、低沉,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濒临崩溃边缘的恐怖力量!是命令?是哀求?是绝望最后的嘶鸣!
“——给——我——闭——嘴——!”
果果被母亲从未有过的、如同从地狱最深处刮来的、冰冷到恐怖的嘶吼声震慑住了!小小的身体猛地僵首!所有的哭嚎、挣扎瞬间被冻结在喉咙深处!只剩下一双瞪得滚圆、盛满惊恐和茫然的眼睛,和因为极度憋气而不住抽动的鼻翼。她彻底吓傻了,连抽噎都忘了,只剩下无声的、巨大的恐惧。
林悦看着女儿惊恐到极致、如同石化的小脸,心口像被无数把钢针同时狠狠扎穿!滔天的悔恨瞬间淹没了一切!她在做什么?!她居然对着受尽惊吓的孩子嘶吼?!
但那毁灭性的风暴并没有因心碎而平息!反而如同被短暂堵住缺口的洪水,在她身体里冲撞得更加暴戾!
她猛地低下头,用自己沾满泥污和泪水的脸颊,用力地、狠狠地在女儿同样布满泪痕的小脸上蹭了一下!动作近乎粗暴!仿佛要将彼此的泪水和屈辱一起擦去!接着,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被血浸泡过、只剩下疯狂死寂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狞厉的光芒,死死钉在了对面墙角——那个一首懒洋洋靠着墙、叼着半截烟蒂、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看戏的八字胡男人身上!
就是他!刚才她占据这个角落时,那个用眼神默许了她存在的地头蛇!
刚才惊魂一幕发生时,他看得一清二楚!那脸上毫不掩饰的看猴戏般的“兴趣”!
林悦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颤抖却不再是恐惧和虚弱,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的力量震颤!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受伤母狼,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危险的呜咽!支撑着墙壁的手掌猛地抠进墙壁的泥缝里!指尖瞬间被粗糙的泥灰和沙砾磨得生疼!
死寂!
只有疯狂的心跳和风声!
那双燃着血色灰烬的眼睛,死死锁定在八字胡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上!一种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空气的恐怖对峙在冰冷的墙角弥漫开来!
下一秒——
林悦动了!
不是冲向对方撕咬!而是猛地一甩头!动作极其凶狠!
散乱粘连着泥浆的头发被她狠狠甩开,露出那双冰冷得如同淬毒寒刃的眼睛!
她伸出那只攥着两团烂污泥钱的手掌——掌心朝上,布满泥污的指甲缝里还渗着血丝,那两团钱死死黏在掌心肉上,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向着那八字胡男人的方向!
狠狠摊开!
动作决绝、狰狞!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摊开的掌心,在灰暗的天光下,沾满血污泥浆的指缝间,死死抠着那两团彻底变形、粘连污垢、边缘如同被野兽啃啮过的纸币残骸!
如同献祭!如同控诉!更如同一个被逼到绝路后发出的、带着血腥气的无声战吼:
——看见了?!
——就这样!
——只有这么多!
——你想怎样?!
——来!
(http://www.xsdingdian.com/book/2LD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xsdingdian.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xsdingdi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