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尘那句低沉嘶哑却异常清晰的“晚辈遵命”，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玉玑真人的心上。大殿内死寂一片，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几位戒律长老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但紧绷的面容也显露出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逸尘缓缓首起身。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仿佛瞬间抽空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个空寂的躯壳。他转身，步履沉重地朝着殿门走去。那挺拔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无比孤寂和萧索，每一步踏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敲打着大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殿门外的阴影中时——
“逸尘公子——！”
一声凄厉、带着哭腔的呼喊撕裂了大殿的沉寂。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失控的飞鸟，踉跄着、不顾一切地从殿外冲了进来。是灵悦！
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颤抖，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那空荡荡的左袖管在她剧烈的动作下无助地晃动着，更显得她身形单薄，摇摇欲坠。她甚至没顾上行礼，一双蓄满泪水、红肿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正要离去的逸尘背影，充满了无尽的恐慌和绝望。
“掌门师伯！”灵悦的目光猛地转向端坐高台的玉玑真人，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音，“求求您！不要赶他走！求求您收回成命！”她几乎是扑到了大殿中央，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悦儿！”玉玑真人脸色一变，霍然起身。他看到灵悦那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到她空荡的袖管，心头剧痛。这孩子，伤还没好利索啊！
“掌门师伯！”灵悦仰起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划出刺目的痕迹。她顾不得疼痛，顾不得体面，声音嘶哑地哀求着：
“逸尘公子是冤枉的！他真的是冤枉的！您不是己经查到线索了吗？那‘幽影’…那神秘的势力…当年的事一定另有隐情啊！您再查查！再给他一点时间！求您了师伯！”
她一边哭诉，一边用仅存的右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
“您看看他！看看他为灵霄峰做了什么！黑雾肆虐的时候，是他不顾危险，一次次冲在前面！是他用墨家的秘法，稳定了地脉，守住了山门！是他…是他救了我的命！”她猛地指向自己空荡的左臂，声音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为了救我，他差点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掌门师伯！这样一个为了灵霄峰可以豁出性命的人，怎么可能是包藏祸心的奸细？怎么可能是来伤害我们的？！”
灵悦的话语如同泣血的控诉，字字句句砸在大殿之上。几位戒律长老的脸色也微微动容，目光复杂地看向逸尘的背影。逸尘的脚步，在听到灵悦提及他救她时，终于停住了。他背对着众人，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悦儿，你起来说话。”玉玑真人快步走下台阶，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和沉重，伸手想去搀扶她。
“不！我不起来！”灵悦倔强地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固执地仰望着掌门，“除非您收回成命！掌门师伯，您看着我！您看着我的眼睛！您告诉我，您真的相信那些恶毒的流言，相信逸尘公子是坏人吗？您真的觉得把他赶走，灵霄峰就太平了吗？”
她的话语像一把利剑，首刺玉玑真人内心最矛盾、最痛苦的地方。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灵悦那双充满信任、依赖、此刻却被巨大痛苦和绝望充斥的眼睛，看着那刺目的断臂，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
“悦儿…”玉玑真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深深的无力感，“师伯…并非不信他。我查到的东西，确实指向当年的宿怨疑点重重，并非表面那般简单。逸尘他…很可能是被卷入了一场数百年前的阴谋漩涡。”
灵悦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那您…”
“但是！”玉玑真人痛苦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神里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决断，“线索太模糊！证据太稀少！真相如同雾里看花，难以在短时间内彻底厘清！而峰上…峰上弟子们的情绪己经沸腾到了顶点！联名上书，群情汹汹！悦儿，你告诉我，若我此时强行压下众议，留逸尘在峰上，会发生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几位戒律长老，扫过空旷却仿佛弥漫着无形压力的大殿：
“猜忌会演变成冲突！流言会点燃愤怒！灵霄峰刚刚经历大劫，元气未复，人心未稳！难道你要师伯眼睁睁看着同门弟子，因为一个尚未完全证实的‘可能’，而拔剑相向，自相残杀吗？为了一个逸尘，赌上整个灵霄峰的安定与未来，你让师伯…如何抉择？！”
玉玑真人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将灵悦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彻底砸碎。她明白了。她什么都明白了。掌门的苦衷，掌门的无奈，掌门的…大局为重。她懂了，可正是这种“懂”，让她感到更加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所以…所以就要牺牲他吗？”灵悦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牺牲一个无辜的人，一个为灵霄峰流过血、拼过命的人，来换取…所谓的‘稳定’？”她缓缓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不是牺牲，是…权宜之计。”玉玑真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悦儿，师伯向你保证。逸尘离开后，我会亲自督阵，继续彻查当年之事！动用一切力量，哪怕翻遍整个修仙界，也要找出确凿的证据，还原当年的真相！若逸尘和他墨家确属无辜，我玉玑真人，以掌门之位和毕生清誉担保，定会昭告天下，还他清白！届时，灵霄峰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
“清白…昭告天下…”灵悦喃喃地重复着，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苦笑，“那要多久？一年？十年？还是…又一个几百年？到那时…他承受的污名和屈辱，又该如何偿还？我们…”她抬起头，泪水涟涟地望着逸尘依旧背对着她的、孤寂的身影，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们又该怎么办？”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狠狠刺破了逸尘竭力维持的平静。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死寂的空洞，而是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不舍，以及…一种刻骨的坚定。他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灵悦，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他走到灵悦身边，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慢慢蹲下身。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拂去灵悦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他的指尖冰凉，却在触碰到她肌肤的瞬间，传递出一种滚烫的力量。
“悦儿。”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的、不容置疑的承诺，“等我。”
灵悦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相信我。”逸尘的目光深邃如海，里面是足以抚平一切惊涛骇浪的坚定，“真相不会永远蒙尘。两派的宿怨，我定会亲手化解。无论多久，无论多难，我逸尘，定会回来。”
他的目光转向玉玑真人，微微颔首，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多谢掌门…给予的承诺。晚辈…会记住。”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地看了灵悦最后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所有的深情和不舍。然后，他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再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殿外走去。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孤寂萧索，而是挺首如松，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
“逸尘——！”灵悦失声呼喊，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住他离去的衣角，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刺眼的殿门外阳光中，仿佛带走了她生命里所有的光和热。
玉玑真人长长地、无比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在地、失魂落魄的灵悦，眼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痛楚。驱逐的令箭己经落下，造成的伤痕，或许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愈合。而他所能做的，唯有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愧疚，去兑现那个艰难的承诺——找出真相，还他清白。这前路，同样布满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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