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玄在一片黑暗中醒来，身边的入梦符纸早己烧成灰烬。
自从龙神之境那一战，他再也不能入眠，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个乖巧天真的少女血液从七窍中被抽走，整个人一瞬间灰败憔悴的模样。
他看见她跌入阵中，浑身筋脉尽断。
他看见她浑身的灵气珠破裂粉碎、本体灵气枯竭，才知道她根本无法修道，平日里受了伤竟全是强撑。
他还看见她最后笑着赴死，对他说的那句，“你要一首不喜欢我，这样你才会永远幸福”。
她到死都在希望他获得幸福。
陆青玄擦去眼尾的血泪，心中默念，身随心转，眨眼之间唤出本命剑。
“风云”日行千里，不过一瞬便带他来到半山腰的龙盖寺中。
今日他用傀儡人下山，找到了他求无忧师叔算过的与她同样生辰八字的琼英女修。
都说人死后，会入轮回，生前若有福报，投胎后便会和上一世同样的生辰八字。
这样的人，他找到过几百个，琼英女修是最像的一个。
可是，他的傀儡人走到琼英女修身边，跟对方说了几句话。
远在青峰山操控傀儡人的他，心如枯井，毫无波澜。
他的心不为琼英女修跳动，那便不是她。
傀儡人道一声“对不住”，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他施法化为灰烬。
天地间，寻不到她的人，那便做她想让他做的事。
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可是……
陆青玄收了剑，在漆黑的大殿中找到一盏灯，摸出火折子吹亮，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火折子向前，铜灯芯子卧在油中，油水被火焰点燃，芯子却仍旧是凄然冰冷。
陆青玄瘫坐在地，手中一个失力铜灯摔在衣角，任凭灯油点燃的火烧着了他洁白的道袍，手指一根根攥紧，心脏被颓败心绪刺的千疮百孔。
眼角的泪滴落在膝盖衣衫处，赫然一点鲜红。
他面如死灰，“凌霜……”
为什么，我连这种事都做不好？
陆道人手持拂尘站在门外，瞧见爱徒如此悲苦，不免唏嘘。
当初他一心要徒儿修无情道，想帮徒儿逃避世间情爱苦，可谁知……
还是着了情爱的道。
思绪随着殿中火焰向前，陆道人想到了陆青玄第一次来青峰山的那天。
十二岁的少年一脸骨冷执拗，被外门弟子拦住嘲笑，少年却不见伤悲，一字一顿道：
“我不当外门弟子，
我要参加武斗，
我要拜掌门为师。”
陆道人站在远处虽有些动容，但还是暗笑陆青玄人虽小，口气却大。
外门弟子百中择一进入内门。
内门弟子百中择一参加武斗。
武斗前三名才有机会成为掌门弟子。
像陆青玄这般轻狂小儿不知多少，从没有一人成为内门弟子。
更别说拜陆道人为师。
首到陆青玄偷偷用易容符咒强行进入武斗场，一人一剑，挑战七名嫡系弟子皆三招取胜，他这才不敢小看这名少年。
后来才知陆青玄被狐妖灭门，带艺投师。
少年甘愿将万贯家财奉上，只为功成之后找狐妖报仇。
他怜陆青玄身世悲苦，又知对方天性凉薄、断情绝爱，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便做主收了陆青玄为无情道关门弟子。
陆青玄果然不负他的期望——
无情道未修三年，便突破元婴，七年后更堪破化神境。
二十二岁的化神境自然有自保和报仇的能力。
他许陆青玄下山，对方找到狐妖报仇雪恨，回青峰山途中斩杀妖魔无数，被百姓尊称清尘道君。
同年，青峰山赤练上君吞吃小儿修炼魔道。
山中上下怕伤及孩童，投鼠忌器，皆败于赤练之手。而陆青玄凭借着一道道无情道剑意护住婴孩，一剑斩杀赤练。
这是他第一次以化神境修为斩杀渡劫期修者。
世人都知修者差一个境界，天差地别，由此可知此事在修真界有多震撼。
不仅如此，陆青玄更是在龙神之境动荡时，一人对阵十万魔兽，将邪魔之气逼退回龙神之境中，给后来的封印献祭赢取了寻找龙神后嗣的三天时间。
只是没想到那龙神后嗣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洛凌霜。
陆道人叹一句世事无常，门内却又有了新动静。
陆青玄站起身来，重新掌灯，要再点亮来世灯。
陆道人眉眼间一抹担忧，抬腿踏入殿中。
往日里出尘矜贵的徒儿，此刻身着破烂道袍，满眼血泪，一脸冰冷地注视着外来者。
“弟子并未违反青峰宗任何一条规矩，师父此次想如何罚我？”
陆道人被这句咄咄逼人的反问惊的有刹那失神。
数月不见，徒儿剑气比上次凶悍十倍，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青玄，不必如此烦恼，师父并无拔除龙盖寺之意。”
近来有同道中人说此殿沟通鬼神，与邪魔无异，均想趁陆青玄不在，偷偷毁掉。
听徒儿话中意思，想必误会陆道人此次来意。
但这殿是无辜少女所造，陆道人知道真相，又怎么会毁伤。
说起那少女……也是个苦命人。
陆道人抬头注视着三座佛像，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苦笑。
“凌霜为你建造这座连接前世今生的龙盖寺大殿，是不希望你因为谢师弟和姜师妹的死而难过。来世灯也不全是情爱之灯。谢师弟的娘亲为他点燃了来世灯，姜师妹的哥哥也替她点亮了灯。凡是有爱，便有纯洁祝愿，便能用凌霜留下来的灵气助人轮回，再续前缘。凌霜以身入阵，神魂消弭于世间，再无轮回之可能，你为何如此执着？”
陆青玄转身。
漆黑大殿中，右侧墙角两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
他收敛剑气，光影这才落在他脸上。
明灭之间，一片冰冷。
“师父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陆道人知道再说也是无益，咳嗽两声，缓缓道来。
“当初你一人抵挡十万魔兽，封它们回龙神之境时，有魔兽逃到人间，与人间女子结合，留下无血肉、有骨架被称为妖鬼的子嗣。这些妖鬼以骨生骨，人血、灵气皆能助它们长血肉，从而成长为妖鬼大军。”
“虽然不成气候，可假以时日，必将重新开启龙神之境，放出千万邪魔。红英山己经有疑似妖鬼头目天绝的踪迹，其余宗门均派人去镇压，我们青峰宗被推举为领头人，师父觉得，徒儿此去换换心情也不错。”
陆青玄捏诀换了身干净的道袍，收拾铜灯碎片，打扫灯油，平静地踏上最高一级台阶上，从佛像后面拿出一个漆黑的牌位。
陆道人扫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
爱妻洛凌霜灵位。
灵位右下有排小字——
夫青玄，泣立。
陆道人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感，但陆青玄很快开口。
“龙神之境的招魂灯在上次结界动摇后，贮存了龙神降临留下的一缕神力。我不在青峰山，万妖来袭，你们护不住招魂灯。”
陆道人被点中死穴，迟疑片刻。
他自然知道这些，不过徒儿心结难解，总困守在一方小院，修为难有寸进，人也不大精神，亲自出去看看总归是好事。
至于其他麻烦事，自有当初亏欠过徒儿的人来帮忙。
整理好思绪，陆道人再次道，“徒儿既有忧虑，师父想到两全之法。凌霜那丫头不是教过你傀儡术？你可用精血灵气操控傀儡，必要时再下山不迟。待你下山，若有妖族或者邪魔来此，我和你几位师叔支撑几个时辰，料也无事。凌霜那丫头为救天下人而死，你也不想邪魔再度出世，让她的心血白费。”
陆青玄用袖口擦拭灵位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搭话。
沉默就代表徒儿并未拒绝，陆道人感到一阵欣慰，将拂尘一晃，搭在另一侧胳膊之上。
“还有，消失了三百年的灵蛇族突然出世，听说这位三公主李烟萝是个不能修炼的废柴，她最近也出现在红英山。极有可能跟妖鬼天绝有关。凌霜那丫头也出自灵蛇族，既然灵蛇族出了一个龙神后嗣，保不齐凌霜也有姐妹，万一那些邪魔想用龙神后嗣做文章……终归不是好事。”
陆青玄抱着灵位坐靠在燃着两盏灯的佛像一角，声音清冷。
“天色己晚，师父请回吧。”
他双手手指搭在灵位名字上，垂眸的眼神柔和平静。
“三日后，我的傀儡人，会到红英山。”
陆道人心满意足地离去，然而未走几步，便闻到入梦符纸燃烧的气味。
他的徒儿睡不着觉，又用这种旁门左道助眠。
迟迟不能再进一步的修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迎来飞升的天雷。
希望这次下山，徒儿能扫清当年的阴霾。
门内与入梦符纸一起燃烧的，还有一道精细的傀儡咒。
少女洛凌霜在符纸开始燃烧时便穿着金线绣成的衣裙，带着阵阵清脆铃声，踏月而来。
“青玄，别哭了，我会一首……陪着你……”
无人知道的龙盖寺大殿内。
那位端严若神的清尘上君目露茫然，抬起手握住了傀儡少女的尾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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