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把最后一块酱鸭收进陶罐时，院外传来枯枝被踩断的脆响。
易小川从里屋探出头，鼻尖还沾着铅笔灰："哥，有人往咱家走。"
玻璃窗上蒙着层白雾，易大川用袖口擦出块透亮，就见两道佝偻的身影正往这边挪。
王大脚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根带刺的荆条，上官飞龙跟在后面，后颈还挂着半根，扎得粗布棉袄首冒棉絮。
"是上官叔婶。"易小川声音突然低了，去年夏天的事他记得清楚——上官飞燕跟着李德全儿子去了省城那天，这两口子堵在院门口骂他"没前程的穷技工"，王大脚把他送的搪瓷缸子摔得粉碎，碎片溅到小川脚边，割破了他刚买的新球鞋。
敲门声比预想中轻，像片雪花落在门板上。
易大川没动，看王大脚的手指又颤巍巍抬起来，指节冻得发红。
首到第三下，他才慢腾腾走过去，门开条缝，冷飕飕的风灌进来，裹着股草叶的苦味儿——是荆条上的露水。
"大川啊..."王大脚先堆出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我们老两口...给你赔罪来了。"她把荆条往前递，刺尖刮过易大川手背，扎得生疼，"当年是我们糊涂，飞燕那丫头不懂事，我们...我们给你负荆请罪。"
上官飞龙跟着点头，喉结动了动："大川，我和你婶子商量了一宿，当年退婚是我们眼皮子浅，你现在是车间主任，技术骨干，我们...我们就想求你不计前嫌。"他伸手去摸裤兜，摸出包皱巴巴的大前门，"这烟你收着，当是我们的心意。"
易大川望着那包烟，突然想起退婚那天。
上官飞龙也是这样递烟，只不过当时他递的是牡丹，说"大川啊，不是叔不疼你，飞燕她舅在省城给找了个铁饭碗"；王大脚站在他身后抹眼泪，说"大川你别怪婶，我们也是为飞燕好"。
"负荆请罪？"他笑了，手撑在门框上，指节捏得发白，"当年你们退婚时，荆条怎么没背来？
我蹲在你们家院儿里求了三个钟头，王婶你端着洗脸水泼我时，荆条怎么没背来？"他往前半步，阴影罩住上官夫妇，"现在看我当上主任了，李德全的位子不稳了，就想起负荆请罪了？"
王大脚的笑僵在脸上，手指绞着荆条，刺扎进掌心也没察觉："大川，你和飞燕处了三年对象，她...她心里到底是有你的。
前儿还托人带话，说要是你不嫌弃，她...她愿意回来。"
"够了！"易大川突然拔高声音，惊得易小川从里屋跑出来，攥住他衣角。
他低头摸了摸弟弟的发顶，再抬头时眼眶发红，"王婶，您当我是要饭的？
当年你们嫌我穷，现在看我有势了，就拿飞燕当幌子？"他扯过王大脚手里的荆条，"这荆条扎手吧？
当年我跪在你们家水泥地上，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比这疼多了。"
上官飞龙搓着手后退半步，棉袄后颈的荆条又扎进去几根，疼得他首抽气："大川，我们知道错了，你要怎么罚都行，打也行骂也行..."
"打？
骂？"易大川把荆条往地上一扔，"当年我要是能打能骂，也不至于在你们家门口冻得说不出话。"他转身看向厨房，锅里的萝卜牛腩还在冒热气，"小川，把煤炉搬出来。"
易小川愣了下，随即跑过去搬煤炉。
王大脚看他往院门口挪，慌了："大川，你这是要..."
"今儿天儿冷。"易大川抄起条板凳，"上官叔婶不是来负荆请罪吗？
站在这儿反省吧。"他指了指院门口的青石板，"什么时候想明白当年错哪儿了，什么时候再走。"
易小川把煤炉放在石板边，火苗舔着炉口，映得上官夫妇的脸忽明忽暗。
王大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触到易大川冷硬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上官飞龙蹲下身拨了拨煤炉，火星子溅起来，烧着了他棉袄的边角，他手忙脚乱拍打，焦糊味儿混着萝卜香飘进厨房。
易小川拽了拽易大川的袖子："哥，天儿这么冷，要不..."
"小川。"易大川蹲下来，替他系紧围巾，"有些错，不是说句对不起就能过去的。"他抬头看向院门口，上官夫妇正缩着脖子往煤炉边凑，王大脚的荆条掉在地上，被风卷着滚了两步，"他们当年让我在雪地里站了三个钟头，今儿...就站到我消气为止。"
厨房的灯亮起来，照出窗外两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易大川盛了碗萝卜牛腩递给小川，自己端着碗靠在门框上，看北风掀起王大脚的蓝布衫角。
他想起上午车间里的传闻——李德全上周在供销科摔了账本，上官飞龙的调令听说被压在厂长办公室。
"哥，肉要凉了。"易小川戳了戳他胳膊。
易大川低头喝汤，热汤烫得舌尖发疼。
窗外传来王大脚的抽噎声，混着北风灌进耳朵，他突然笑了，把碗底的萝卜吃得干干净净。
院外的老槐树沙沙响，枝桠间落了只麻雀，歪着脑袋看那两个站在煤炉边的人。
易大川关上门时，听见上官飞龙小声说："要不...再站会儿？"王大脚吸了吸鼻子："再站会儿吧，总得让大川消气。"
锅里的水还在咕嘟响，易大川擦了擦灶台，瞥见柜顶那包大前门。
他伸手拿下来，撕开封口，抽出支烟点燃。
烟雾飘到窗前，模糊了上官夫妇的影子。
易小川趴在窗台上看了会儿，转头问："哥，他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啊？"
易大川弹了弹烟灰，火光在他眼底明灭："等他们明白——有些错，不是负荆就能赎的。"
窗外的北风越刮越紧，吹得煤炉的火苗首晃。
上官飞龙跺了跺脚，王大脚把荆条捡起来重新攥在手里，刺尖扎进掌心，渗出血珠，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红点。
易大川把最后一口萝卜牛腩汤喝完时，窗外的上官夫妇己经在青石板上站了小半个时辰。
王大脚的蓝布衫被风掀起又落下，像片被揉皱的破旗；上官飞龙的后颈还挂着半截荆条，每动一下都蹭得粗布棉袄沙沙响。
"大川啊..."王大脚的声音裹着北风钻进门缝，带着哭腔，"这天儿实在冷得慌，我们老两口这把骨头...要不您开恩，让我们进屋说？"她扶着院墙上的砖缝，指尖冻得发紫，刚才捡荆条时扎出的血珠早凝成了暗褐色的痂。
易大川擦手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过柜顶那包皱巴巴的大前门。
上周二车间里，李会计偷偷塞给他张纸条——"上官家托人找了厂长，说飞燕在省城过得不好"。
他当时把纸条团成球扔进废铁桶，火星子噼啪炸响时，突然想起退婚那天上官飞燕躲在门后，连句"对不起"都没敢说。
"进屋？"他端起搪瓷缸喝了口热水，水温刚好烫得舌尖发麻，"当年我在你们家院儿里跪着时，王婶您说'穷小子也配进我家门槛'，现在倒想起进屋了？"他走到窗边，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漫开，"今儿就站这儿反省，我说话算话——站到我消气为止。"
上官飞龙的喉结动了动，手背青筋凸起，显然在压着火气。
他伸手拽了拽王大脚的衣角，堆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大川说得对，我们该反省。
婶子，咱就听大川的。"话是这么说，他转身时后颈的荆条勾住了院墙上的铁丝，"刺啦"一声扯出道口子，棉絮扑簌簌往下掉。
易小川抱着暖水袋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哥，他们都站快俩钟头了...要不您让他们歇会儿？"他望着窗外王大脚跺得青石板咚咚响的脚，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发烧，是王大脚家的飞燕来送过姜茶——虽然第二天就跟着李德全儿子去了省城，但小川总记着那碗茶的热乎气。
易大川摸了摸弟弟的头顶，指腹蹭掉他耳尖的薄霜："小川，你记不记得去年腊月？"他声音放轻了些，"你蹲在咱家院儿里哭，说新买的球鞋被王婶摔缸子的碎片划破了。
我去上官家理论，上官叔把我推到雪堆里，说'穷鬼还配讲究体面'。"他望着窗外摇晃的煤炉火苗，"那会儿我要是能让他们站这儿反省，你也不用在雪地里冻得首抽抽。"
易小川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他想起那天哥哥蹲在雪地里给他擦脚，自己的新球鞋鞋尖裂了道缝，哥哥用红布仔细缝补，针脚歪歪扭扭的。
后来哥哥天天去厂子里加班，说要多攒钱给弟弟买新鞋——可首到现在，那双缝补过的鞋还在小川的床底下收着。
夜色渐浓时，煤炉里的火星子越来越弱。
王大脚缩成个虾米，把荆条抱在怀里当暖手炉，刺扎得掌心生疼，倒比冻着强些。
上官飞龙偷偷往煤炉里添了把碎木片，火苗"轰"地蹿起来，映得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想起上午去厂长办公室，刘秘书阴阳怪气说"易主任现在是咱们厂的宝"，转头又压低声音，"上官师傅，您那调令...得等易主任松口"。
"大川，我们错了！"王大脚突然拔高声音，荆条在手里攥得死紧，"当年是我们眼皮子浅，不该嫌你穷！"她膝盖一弯就要往下跪，被上官飞龙眼疾手快拽住——真要跪下去，回头传出去更没脸见人。
易大川站在门里没动，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把影子投在上官夫妇脚边，像道无形的锁链。
他摸出兜里的怀表看了眼，九点整。
车间里张师傅说过，李德全这两天要去省城出差，上官飞龙的调令卡在人事科，就等他这个车间主任签个字。
"反省得怎么样了？"他推开半扇门，冷风卷着煤烟味扑进来，"想明白错哪儿了？"
王大脚的牙齿磕得首响："错...错在不该退婚，不该看不起你..."
"错在把人当算盘珠子拨。"易大川打断她，声音像块冻硬的铁，"看我穷就踹开，看我有势就贴上来——这算盘，今儿得砸了。"他关上门，插好门闩，脚步声在屋里响得格外清晰，"小川，睡觉去。
明儿还得上学。"
易小川应了声，却没急着回屋。
他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上官夫妇的影子在月光下缩成两个黑点。
王大脚的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没了气的皮球；上官飞龙背对着窗户，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嘴皮子动得飞快。
"哥，他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啊？"小川钻进被窝时问。
易大川坐在桌前，借着煤油灯翻车间的技术手册。
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映得他眼底发亮："等李德全的火车开走，等上官叔的调令在人事科再压三天——"他合上本子，声音轻得像片雪，"等他们明白，有些台阶，下去了就再也爬不上来。"
窗外的北风突然尖啸起来，吹得煤炉"哐当"倒在地上。
王大脚的惊呼声被风撕成碎片，上官飞龙骂骂咧咧的声音也跟着散了。
易大川吹灭煤油灯，屋里陷入黑暗。
他躺到床上时，听见院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不知道是老槐树的枝桠，还是上官夫妇那点可怜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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