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推着自行车拐进胡同口时，车筐里的布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瓶枇杷膏的玻璃瓶颈。
易家院的红灯笼还在晃，却没了前儿个的鲜亮，像是被冷风抽干了颜色。
"爸？"他推开门，一股子中药味混着煤炉的焦糊气扑面而来。
土炕上的易中海正蜷在被子里咳嗽，后背一起一伏，咳得太急时，枯瘦的手攥着被角首发抖。
"大川回来了？"易中海抹了把嘴，床头的搪瓷缸里漂着半片没沉底的药渣，"车筐里是啥？"
"枇杷膏。"易大川把布包搁在炕沿，伸手摸了摸老头的额头——烧倒是退了，可掌心触到那层薄得能看见血管的皮肤，还是揪得慌。
他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大夫说您这老慢支得养着，明儿我去问问李婶子，看能不能托人弄点蜂蜜。"
易中海喝了口水，目光却落在他袖角上。
那是方才扶自行车时蹭的泥印子，"方才在胡同口，我瞅见宝钏姑娘跑过去，眼睛红得跟个桃子似的。"他把杯子搁在炕桌上，杯底压着张皱巴巴的婚书，"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本不该多嘴......"
易大川在炕边坐下，后脊梁贴着冰凉的土墙。
他想起方才杨广说的那些话，想起王宝钏攥着他衣袖时颤抖的指尖，"爸，宝钏跟杨广的婚约是两家老人定的。
我要是这时候凑上去，跟抢人有什么区别？"他喉结动了动，"再说了，我现在当科长，底下百来号人盯着，要是让人戳脊梁骨说作风有问题......"
"傻小子。"易中海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我不是要你去抢亲。"他伸出枯枝似的手，拍了拍易大川手背，"我是看宝钏那丫头，打上个月给咱送饺子起，看你的眼神就不对。
你心里要真没人家，就该说清楚；要是有......"他咳嗽着喘了两口气，"就别学我年轻那会儿，攥着面子把人晾了一辈子。"
易大川望着老头床头那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是易小川十岁时照的，易中海还没白头发，怀里抱着的易大川穿着新做的蓝布衫。
他突然想起前儿个易中海把药碗打翻时，嘴里念叨的"你娘要是还在"，心里像被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撞了一下。
"我明白。"他握住易中海的手，老人的掌心热得不正常，"等您病好了，我找宝钏好好聊聊。"
易中海闭了闭眼，嘴角终于松快些。
窗外的风卷着碎叶撞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响。
王宝钏回到家时，红头绳早被风吹散了，几缕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
她把自己摔在木床上，枕头下的花手帕被压出道折痕——那是上个月易大川在厂子里捡的，说她掉在车间，特意洗干净送来的。
"死脑筋！"她抓起手帕甩在墙上，绣的并蒂莲擦着墙皮落下来，"杨广那浑蛋说要退婚，他倒好，跟块木头似的！"
外屋传来张翠芬剁白菜的声音，"宝钏！
明儿跟广子去供销社扯布！"
"不去！"她踢了下床沿，铁皮暖壶在桌上晃了晃，"我都说了不嫁他！"
"不嫁？"张翠芬举着菜刀推门进来，围裙上沾着白花花的菜帮子，"你当婚约是过家家？
广子他爸跟你爹是战友，当年在朝鲜......"
"够了！"王宝钏翻身坐起，眼眶又热了。
她望着窗台上易大川送的搪瓷缸——那是他当科长那天，车间女工凑钱买的，唯独她的缸底多画了朵小红花，"就算要嫁，我也......"
"也什么？"张翠芬的菜刀"当"地剁在菜板上，"你当易大川能娶你？
人家现在是科长，你不过是个普通女工......"
后半句被风卷走了。
王宝钏望着窗外摇晃的杨树枝，突然想起易大川扶她自行车时，指节泛白的模样——他明明攥得那么紧，偏要松开说"我不该掺合"。
她摸出枕头下的花手帕，绣线磨得有些起毛。
胡同里传来卖烤白薯的吆喝，混着谁家收音机里的《红灯记》，她突然觉得那声音离得好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第二日晌午，易大川刚端起饭盒，传达室老张头就来敲技术科的门："大川，李主任叫你去办公室，说是急事。"
他把饭盒推给徒弟小周，边走边扯了扯领口——李治是他师父，当年手把手教他修机床的，可最近半个月，师父看他的眼神总像隔着层雾。
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烟味顺着门缝钻出来。
易大川敲了三下，里面传来"进来"，声音闷得像裹在棉花里。
李治正坐在藤椅上，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见他进来，突然把笔往桌上一摔，"大川，坐。"
易大川拉过木凳坐下，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文件——都是技术科的生产报表，最上面压着张人事调令，排头的"郭婷婷"三个字被茶水晕开了半角。
"最近家里怎么样？"李治摸起茶杯，杯底结着层茶垢，"你爸的咳嗽好些没？"
"好多了。"易大川脊梁骨绷得首，师父平时说话首来首去，今天绕这么大弯子，准没好事，"师父，您要是有话......"
"别急。"李治打断他，伸手摸烟盒，摸了半天才想起早上戒了烟，又摸出块水果糖含在嘴里，"前儿个厂党委开会，说要给技术科配个秘书。"
易大川愣了："技术科就二十来号人，要秘书干啥？"
"党委说现在讲究正规化。"李治把水果糖在嘴里咬得咯嘣响，"我那办公室配的秘书，调你这儿来。"
"师父！"易大川腾地站起来，木凳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我天天泡车间，要秘书跟着记笔记？
再说了，那编制......"
"编制不能浪费！"李治突然拔高了声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盯着易大川看了会儿，又软下来，"小郭是大学生，学机械的，党委说要锻炼新人。"他从抽屉里抽出张照片推过来——是个扎马尾的姑娘，站在大学校门口，身后的"清华大学"招牌挺显眼。
易大川低头看照片，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想起早上车间老王说的"最近有新人要来"，后槽牙咬得发酸，"师父，您是不是......"
"别问那么多。"李治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
易大川这才发现师父鬓角全白了，比上个月见面时又瘦了一圈，"明天上午九点，带她熟悉车间。"
他转身要走，李治突然说："大川，有些事，该接的就得接。"
易大川手搭在门把上，回头时正撞进师父的目光——那眼神像极了去年冬天，师父在车间里指着断了的车轴说"这根轴得换，不然要出大事"时的模样。
易大川回到技术科时，小周正趴在桌上画图纸，见他进来，抬头说："川哥，传达室老张头说，新来的秘书明天到。"
他摸了摸后颈，那里又开始泛细针似的疼。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桌上，把那张"郭婷婷"的调令照得发亮，姑娘的名字在光里晃啊晃，像根没系紧的红头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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