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脚步一顿，转身时，晨光里映出孙大山那张带着胡茬的脸。
这位在西合院门口修自行车的壮实汉子正抓着辆二八杠，后架绑着个蓝布包，额头还挂着晨露。
"大川兄弟，昨儿我跟你说的进厂的事儿，"孙大山喘着粗气，车把上的搪瓷缸子晃得叮当响，"我跟车间的老张头喝了半宿酒，他说今儿早陈主任在办公室，咱赶早去试试。"
易大川望着对方泛着血丝的眼睛，喉结动了动。
他昨晚收拾包袱时，确实在枕头下摸到张纸条——是孙大山趁夜塞的，说轧钢厂招学徒工，他在厂里有相熟的人。
"走。"他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声音轻得像片叶子，可眼里却腾起簇小火苗。
红星轧钢厂的大铁门刷着朱红漆，门房大爷扫了眼孙大山的工作证，又瞥了眼易大川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挥挥手放了行。
易大川跟着孙大山穿过堆着钢锭的大院，鞋底碾过地上的铁屑，沙沙作响。
他能闻到空气里混着铁锈味的热气，能听见不远处轧钢机的轰鸣，像头沉睡的巨兽在翻身。
陈主任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头。
孙大山敲门时，易大川看见门玻璃上贴着"生产科"三个褪了色的字。
门开的瞬间，混着茉莉花茶的香气涌出来——里头的人正跷着二郎腿看报纸，蓝制服的领口敞着，露出金链子。
"大山啊，"陈主任没抬头，指甲盖儿敲了敲桌上的搪瓷缸，"不是说过这月名额满了？"
"陈哥，大川这孩子实在是..."孙大山搓着粗糙的手掌，后脖颈都红了，"他弟还小，家里就剩他一个能挣钱的..."
"扯这些没用。"陈主任终于抬眼，目光扫过易大川的包袱，像在看块破抹布，"要学历没学历，要手艺没手艺，你让我往哪儿塞？"他端起茶缸抿了口，茶叶粘在嘴唇上，"再说了，上周老李家的小子刚托人递了礼，你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易大川的后槽牙咬得发疼。
他看见孙大山的喉结上下滚动，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可最后只挤出句"那...那谢谢陈哥了"。
两人退出门时，易大川听见里头传来翻报纸的哗啦声。
他站在楼梯口，看着阳光透过霉斑点点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
喉咙里像塞了团烧红的铁，烫得他眼眶发酸——他早该想到的，这年头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
可他还是存了丝侥幸，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根稻草。
"大川兄弟，别急。"孙大山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要不...找文大姐想想办法？
她男人以前是机修车间的，跟副科长文广坤有点交情。"
话音刚落，楼梯转角传来清脆的唤声："大山，大川！"
文心兰提着竹篮站在那儿，蓝布衫的袖口沾着面粉，显然刚从粮站回来。
她打量着两人发沉的脸色，竹篮里的玉米面袋子晃了晃："是不是陈主任那儿没成？"
易大川还没开口，孙大山先叹了："文大姐，您也知道陈主任那脾气..."
"跟我还卖什么关子。"文心兰把竹篮往孙大山怀里一塞，转身就走，"机修车间文广坤是我男人的徒弟，上回我给他家送了两斤香油，他还说要找机会还人情。
走，我带你们去！"
机修车间在厂区最北边。
易大川跟着两人穿过堆满零件的走廊，机油的气味越来越浓。
文心兰在间挂着"副科长"木牌的门前停住，抬手敲了三下。
"进。"
里头传来个带点沙哑的男声。
易大川跟着跨进去，看见个穿藏青工装的男人正低头修扳手，护目镜推在额头上，露出两道浓眉。
听见动静，他抬眼，目光扫过文心兰时突然笑了："文嫂子，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了。"
"广坤兄弟，"文心兰拉过易大川，"这是我邻居家的小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你车间要是有缺人的地儿..."
文广坤放下扳手，绕着易大川转了半圈。
易大川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他结实的胳膊上，落在他沾着铁屑的鞋尖上。
末了，对方拍了拍他肩膀："身板儿挺结实，手也没茧子——没干过重活？"
"我会学。"易大川首视着对方眼睛，"您让我搬零件、擦机器，什么苦都能吃。"
文广坤忽然笑了，从抽屉里摸出包大前门，甩给孙大山一支，自己点上："得，文嫂子的面子我不能不给。
这样，下午你跟我去技术科，找李科长说说。"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先去食堂垫垫肚子，十二点我在车间门口等你。"
易大川跟着孙大山退出来时，阳光正穿过车间的天窗，在地上铺了片亮堂堂的金。
他摸了摸口袋里硬邦邦的玉米面饼——是文心兰塞给他的，还热乎着。
喉咙里那团铁终于化了，变成股滚烫的热流，顺着血管往西肢百骸窜。
他望着文广坤办公室半开的门，看见对方又埋下头修扳手，护目镜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远处轧钢机的轰鸣还在响，可这回，易大川听着倒像首曲子——首关于新开始的曲子。
十二点整，易大川准时站在机修车间门口。
日头正毒，他额角沁出细汗，手指无意识着裤缝——那是方才文心兰塞给他的玉米面饼的位置，现在只剩下片温热的痕迹。
"大川！"
文广坤的声音从车间里传来。
他换了身干净的藏青工装，领口别着枚亮闪闪的工作牌，手里捏着个油乎乎的搪瓷缸，"走，技术科在东楼三层，李科长这人爱掐表，咱们得赶在十二点半前到。"
易大川跟着他穿过厂区，路过锻压车间时，飞溅的火星在两人脚边炸开，像散落的星子。
技术科的门半开着，还没走近，易大川就听见里头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金属零件碰撞的动静。
推开门的刹那，他先撞上股浓烈的机油味。
靠墙的旧木桌上堆着半人高的图纸，最上面那张画着精密的齿轮结构，边缘被翻得卷了毛。
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个白发老人，正低头用软布擦拭把游标卡尺，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倒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李科长，这是易大川。"文广坤跨进门时，腰板比方才矮了半截，"文嫂子托我照应的，您看..."
老人没抬头，手指仍在卡尺的刻度线上来回："让他往前站。"
易大川往前挪了两步，能看见老人工装袖口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
老人终于抬眼，目光像把淬了水的钢刀，从他的鞋尖扫到发顶："多大？"
"十八。"
"读过书？"
"初中毕业。"
老人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好，能认图纸就行。"他放下卡尺，从抽屉里摸出块油布，包着个指甲盖大的铜零件，"昨儿机修二组送过来的，说这玩意儿总卡壳。
你看看——"他把零件推到易大川跟前，"像不像被人故意磨薄了半丝？"
易大川俯身凑近。
零件在阳光下泛着暗黄的光，边缘确实有处极细的凹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抬头时，正撞进老人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后颈猛地窜起股凉意——这哪像普通科长？
倒像个蹲在暗处的老猎手。
"文广坤。"老人突然转过脸，声音陡然沉了三度，"上回让你整理的设备检修记录呢？"
文广坤的喉结动了动，额角瞬间沁出汗："那...那不是上周三才..."
"周三？"老人抄起桌上的搪瓷缸重重一磕，茶水溅在图纸上，"上个月十五我就让你交，你拖到现在？
机修车间那群毛头小子把铣床修得歪七扭八，你当我眼瞎？"他抓起张图纸甩过去，"你爹当年带我的时候，连个螺丝都要量三遍！
你倒好，仗着是副科长，天天跟车间小年轻打哈哈——"
易大川看着文广坤的耳朵渐渐涨红，手指攥得指节发白，却连头都不敢抬。
方才在机修车间的利落劲儿全没了，倒像个被先生训话的小学生。
他心里的警铃"叮"地响了——文广坤在车间能说上话，怎么在这老头跟前跟鹌鹑似的？
"李副厂长那兔崽子还说我老糊涂。"老人突然又笑了，捡起地上的图纸慢慢抹平，"上回他非说要换德国进口的轴承，我让他把旧轴承拆下来，你猜怎么着？"他抬眼看向易大川，镜片后的眼睛闪着锐光，"那轴承里卡着半颗钢珠，是上回检修时漏的。
他要是真换了，得搭进去小半年的材料费。"
易大川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想起方才在陈主任办公室碰的钉子，想起文心兰塞给他的热饼，突然明白这厂子哪是单纯的车间和科室？
分明是张密不透风的网，线头全攥在这些老人手里。
"大川。"文广坤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声音发颤，"李科长，您看这孩子..."
"让他跟杨广学。"老人重新擦起卡尺，"明儿开始，早七点到车间，先跟杨广把机床维护流程摸熟。"他顿了顿，又补了句，"杨广是我徒弟，比你大两岁，脾气躁，你忍着点。"
易大川跟着文广坤退出门时，后背的衬衫己经被汗浸透。
技术科的门在身后"吱呀"关上，他听见里头传来老人哼歌的声音——是首老掉牙的《咱们工人有力量》，调子却抑扬顿挫，像在敲摩斯密码。
"李科长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文广坤抹了把汗，工装领口湿了片，"走，我带你去领工装，明儿...明儿杨广会在车间等你。"
易大川望着他泛红的耳尖，又想起老人说"李副厂长是兔崽子"时眼里的冷光。
厂区的风卷着铁屑刮过，他忽然觉得脚下的地不再踏实——这哪是进厂当学徒？
分明是踩进了团浑水。
可他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玉米面饼渣，又笑了。
浑水怕什么？
他易大川，本就是从泥里爬出来的。
远处传来悠长的下班哨声，易大川跟着文广坤往工具房走。
转过墙角时，他看见个穿蓝工装的高个青年靠在机床边，手里转着把扳手，正盯着他们的方向。
阳光落在他眉骨上，投下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文广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咳嗽两声："那就是杨广。"
易大川望着那道身影，喉咙里又泛起股热流。
他不知道明天跟着杨广会遇见什么，不知道李科长的卡尺里藏着多少秘密，更不知道"李副厂长的兔崽子"会掀起多大的浪。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这红星轧钢厂的每粒铁屑，都得认他易大川这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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