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刃刮过骨头的“沙沙”声,在狭小逼仄的棚屋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钝锯在切割每个人的神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在刘王氏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她浑浊的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枯瘦的手稳如磐石,锋利的柳叶刀精准地剥离着李玉龙左臂伤口深处最后一点顽固的腐肉和嵌入骨缝的细小碎石。脓血混杂着组织液,顺着破旧的床板边缘不断滴落,在潮湿的地面汇成一小滩暗红。
郑若兰(翠云)双手死死按着李玉龙不断抽搐的右肩,指甲深深陷入他滚烫的皮肉里。每一次刀锋深入,李玉龙弓起的身体和那压抑到扭曲、从喉管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在她刻意画得憔悴的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意志力都用在压制身体的颤抖和喉咙里翻涌的悲鸣。
“呃啊——!”
最后一次剧烈的刮骨!李玉龙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重重落下,如同离水的鱼,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嘶吼,随即彻底下去,头歪向一边,陷入了更深层的昏迷。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污血覆盖的额头。
“按住!”刘王氏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迅速用烈酒冲洗掉伤口涌出的新鲜血液,露出底下惨白的骨茬和粉红的肌肉。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拿起穿好羊肠线的缝合针,针尖在煤油灯火苗上快速一燎,便如同绣花般精准而迅速地开始缝合那狰狞的创口!针线穿过皮肉,发出细微的“嗤嗤”声。
郑若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每一针落下,都仿佛缝在她的心上。时间在血腥味、焦糊味和药味的混合中缓慢流淌。终于,当刘王氏利落地打上最后一个外科结,用剪刀剪断线头时,郑若兰感觉自己也快虚脱了。
刘王氏长长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她拿起那包珍贵的磺胺粉,小心地、厚厚地撒在缝合好的伤口上,再用干净(相对而言)的旧布条重新包扎好。动作依旧稳定,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命…暂时吊住了。”刘王氏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喘息,“但烧得太厉害,伤口烂得太深…能不能熬过来,看他自己的造化,也看老天爷开不开眼。”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李玉龙灰败的脸色和急促起伏的胸膛,又看向郑若兰,“去,把瓦盆里的药汤热一热,灌下去。再去弄点温水,把他脸上、身上的血污擦擦,降降温。”
郑若兰连忙点头,如同得到赦令般松开按得发麻的手,跌跌撞撞地端起墙角那个散发着浓重苦涩气味的瓦盆,放到小煤炉上。炉火微弱,她小心翼翼地添了点碎煤块,看着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盆底。
趁着热药的间隙,她拿起一块破布,蘸着瓦罐里仅剩的一点温水,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李玉龙脸上的污泥和干涸的血迹。指尖触碰到的皮肤滚烫如火炭。随着污垢一点点被擦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轮廓渐渐清晰。紧闭的眼睑下是深重的阴影,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消瘦得脱了形。郑若兰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又迅速被高温蒸干。
她一边擦,一边贪婪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轮廓刻进灵魂深处。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活下来!求求你!活下来!
药汤在瓦盆里翻滚,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棚屋。刘王氏用一个缺了口的粗瓷勺,费力地将滚烫的药汁吹凉些,然后捏开李玉龙的牙关,一点点灌下去。昏迷中的李玉龙本能地抗拒着,药汁顺着嘴角流出不少,但大部分还是被艰难地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小小的棚屋陷入了短暂的、压抑的寂静。只有李玉龙粗重滚烫的呼吸声、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屋顶漏雨滴在破盆里的“滴答”声。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着郑若兰和刘王氏。
刘王氏佝偻着背,坐在床边唯一的小板凳上,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刚才那场与死神抢人的手术耗尽了她这个年纪本就不多的精力。郑若兰则靠着冰冷的木板墙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身体因后怕和极度的疲惫而微微颤抖。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短。郑若兰几乎要在这种巨大的精神消耗和身体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突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冰冷节奏的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响起!依旧是后门!
这一次的敲门声,比之前李玉龙那次更加清晰,更加从容,也更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意味!仿佛敲门的人,笃定门内的人无法忽视!
郑若兰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刘王氏!
刘王氏浑浊的眼睛也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骤然睁开!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瞬间凝聚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警惕和锐利!她枯瘦的手指无声地攥紧了还放在床边、沾染着血迹的裁布剪刀!刀尖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芒!
两人都没有说话,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声的警报在狭小的空间里拉响!危险!极致的危险!
敲门声停歇了。外面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
但这死寂比敲门声更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郑若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摸向藏在包袱里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勇气。
刘王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板凳上站起身。她没有立刻走向门口,而是先极其快速地扫视了一圈棚屋内部——床上昏迷不醒的李玉龙、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污和脓迹、煤炉上还散发着药味的瓦盆、还有郑若兰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惊惶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在开门的一瞬间暴露致命的破绽!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个盖着盖子的破瓦盆上。她无声地挪过去,动作快得不像一个老妇人,一把掀开盖子,将里面残留的药渣连同污黑的药汤,猛地泼向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破布杂物!浓重的药味瞬间被激发出来,弥漫开来,试图掩盖空气中那尚未散尽的血腥气!
做完这一切,她才佝偻着背,恢复了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扇低矮的后门。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
郑若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缩在墙角阴影里,做出被深夜敲门声惊吓到的怯懦模样,身体瑟瑟发抖,但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着门口。
刘王氏停在门后,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像上次那样贴耳倾听。她只是用那沙哑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睡意和被惊扰的不耐烦,隔着门板问道:“啥人呀?深更半夜…有啥事体?”
门外,一片死寂。过了几秒钟,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音色并不高亢,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如同丝绸般的质感。但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棚屋外,这声音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郑若兰和刘王氏的耳膜!
“阿婆,勿好意思,打扰侬困觉了。”门外的女人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歉疚,“阿拉是警察厅的。弄堂里出了点事体,例行检查。麻烦开开门,好伐?”
警察厅?!郑若兰的心沉到了谷底!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敌人!而且是官面上的!首接找上门!
刘王氏浑浊的眼睛里厉光一闪而逝。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堆起一种属于底层老妇人的、卑微又带着点惶恐的表情:“警…警察老爷?啥…啥事体啊?阿拉屋里厢就我老太婆跟一个投奔过来的乡下远房外甥女…清清白白…啥坏事体也勿做啊…”
“阿婆勿要紧张,”门外的女人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就是问问情况,看看有勿有陌生人经过。配合一下工作,大家都好早点休息。开开门,好伐?”
语气虽然柔和,但那“开开门”三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刘王氏犹豫着,似乎在权衡。她枯瘦的手慢慢移向门闩,动作迟缓,仿佛真的老迈无力。
郑若兰蜷缩在墙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手指己经悄然扣在了包袱里手枪的扳机上!眼睛死死盯着门口!她知道,一旦门开,暴露的可能性极大!李玉龙就在床上!地上的血污虽然被杂物遮掩,但浓重的药味未必能完全掩盖血腥!她自己的易容在近距离下也未必经得起审视!更可怕的是…门外那个女人!那个声音…虽然隔着门板有些失真,但那独特的、柔中带冷的质感…
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滑入郑若兰的脑海——沈秋萍!
是她!一定是她!她竟然真的从百乐门的废墟地狱中爬了出来!而且这么快就追查到了这里!她带着“警察厅”的人来,就是要名正言顺地搜查!赶尽杀绝!
绝望和冰冷的杀意瞬间攫住了郑若兰!她看向刘王氏,老人枯瘦的手指己经搭在了门闩上。
“吱呀…”
门闩被缓缓抽开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郑若兰握枪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握枪的手!她的目光越过刘王氏佝偻的背影,死死盯住那条即将开启的门缝!仿佛看到了门外那张隐藏在温婉面具下的、如同恶魔般的脸!
门,被刘王氏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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