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剧烈颠簸，引擎粗重的喘息声掩盖不住车厢内压抑的沉默和粗重的呼吸。林剑平背靠着冰冷的车厢板，每一次颠簸都让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般疼痛。左肩的伤口被简易包扎过，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身上那件曾经优雅的改良旗袍，如今只剩下焦黑、染血的残片，勉强蔽体，沾满了泥污、油渍和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战旗。她闭着眼，但并未入睡，只是强迫自己放松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感受着车辆前进带来的震动——这证明他们正在远离那片燃烧的废墟，远离死亡。
车厢里光线昏暗。沈逸飞躺在铺着稻草的角落，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一些，赵立博正在小心地给他喂水。周小虎蜷在另一边，手臂上缠着绷带，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苏晓寒和林云飞守在车厢尾部，警惕地注视着车后扬起的尘土，防备着可能出现的零星追兵。老马和几个游击队员则沉默地坐着，擦拭着手中的武器，眼神里既有胜利后的疲惫，也有失去战友的沉重。
车厢里弥漫着硝烟、血腥、汗水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没有人说话，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极度的消耗之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显得奢侈。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减轻了。卡车驶上了一条相对平整的土路，速度也慢了下来。林剑平缓缓睁开眼，透过车厢挡板的缝隙向外望去。熟悉的街巷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若隐若现。昏黄的路灯光晕下，偶尔能看到贴着“仁丹”广告的斑驳墙壁和紧闭的商铺门板。
上海。他们回来了。回到了这座在敌人铁蹄下喘息的城市，回到了他们隐蔽的巢穴。
卡车在一个不起眼的弄堂深处停下。几道警惕的身影迅速从阴影中闪出，无声地打开院门。没有多余的寒暄，众人相互搀扶着，迅速而安静地消失在门后。沉重的木门无声地合拢，将外界的黑暗和危险暂时隔绝。
安全屋内的空气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尘埃味道。昏黄的灯泡照亮了略显拥挤但整洁的房间。简单包扎后，疲惫不堪的游击队员被老马安排到隔壁房间休息。特工团队的几人则围坐在客厅中央那张铺着旧绒布的方桌旁。
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稀粥和几个馒头，简单的食物在此刻却散发着的香气。但没有人立刻动筷。气氛依旧凝重。
“逸飞的伤？”林剑平的声音嘶哑，看向赵立博。
“震伤不轻，肺腑可能有轻微出血，需要静养观察，万幸骨头没断。小虎的胳膊是皮外伤，没大碍。”赵立博推了推眼镜，疲惫的脸上带着医者的沉稳，“我己经给他用了药，先让他睡。”
林剑平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其他几人。苏晓寒脸色苍白，长时间维持强干扰设备让她精神透支严重，此刻正小口喝着热水。林云飞的眼底布满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习惯性地警戒着周围。周小虎则捧着一个馒头，狼吞虎咽，仿佛要将失去的力气都吃回来。
“这次…多亏了大家。”林剑平的声音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衢州机场保住了。鬼子的阴谋，破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残破染血的旗袍袖子上，“代价…也很重。” 她指的是牺牲的游击队员，也指每个人身上或轻或重的伤。
短暂的沉默。老马沉声道：“同志们没白牺牲。机场炸了，鬼子在江南的空中爪子被我们生生剁掉一只！值！”
“对！值！”周小虎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瓮声瓮气地附和。
“但我们不能松懈。”林剑平话锋一转，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穿透力，仿佛刚才的疲惫只是错觉。她拿起桌上一个干净的搪瓷杯，慢慢呷了一口热水。“鬼子吃了这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松岛惠子、酒井美惠子…这些毒蛇，现在一定在策划更狠毒的报复。”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桌上的那台老式收音机里，传出了上海伪政府电台播音员那甜腻做作的声音，正用日语和中文交替播报着：“…昨夜，衢州机场不幸发生严重安全事故，造成部分设施损毁…皇军正全力调查事故原因…目前局势稳定，民众不必恐慌…”
“安全事故？”苏晓寒冷哼一声，嘴角带着讽刺的弧度，“鬼子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们在掩盖失败，也在麻痹我们。”林云飞接口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憋着更大的坏水。”
林剑平放下杯子，站起身。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外面依旧寂静的弄堂。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她放下窗帘，转过身，在狭小的客厅里缓缓踱步。残破的旗袍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每一步都带着沉静的韵律。
“我们不能被动等待。”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情报。现在最需要的是情报。鬼子下一步想干什么？他们的报复会以什么形式出现？目标在哪里？”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云飞，晓寒，立博，小虎…”她的目光在几人脸上停留，“抓紧时间休整，处理伤口。天亮后，立刻启动我们所有的情报网！晓寒，监听所有可疑的日军通讯频道，特别是松岛和酒井可能使用的加密线路。云飞，联系我们在伪政府内部和租界里的线人，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立博，小虎，利用你们的社会关系，留意码头、车站、仓库这些关键节点，鬼子要搞大动作，物资和人员的调动瞒不过有心人。”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老马身上：“老马，辛苦游击队外围的同志，加强城区和周边交通要道的观察哨。鬼子吃了大亏，行动可能会更加隐秘，但也可能更加疯狂，露出马脚。”
“明白！” “收到！” 几人齐声应道，疲惫的眼神重新燃起斗志。
林剑平踱回桌边，手指轻轻拂过桌面粗糙的纹理，仿佛在梳理纷乱的思绪。“首觉告诉我，”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锋，“鬼子这次的目标，不会是某个具体的人或据点。他们要打击的，是整个江南抵抗力量的命脉。交通、补给、通讯…这些支撑我们战斗下去的基础。”
她深吸一口气，残破的旗袍下，那挺首的脊梁如同永不弯曲的青松。“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在他们新的毒牙咬下来之前，找到它，拔掉它！上海，这座城市的血管里，绝不能流淌鬼子的毒液！”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这黎明前的安全屋里，敲响了新一轮战斗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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