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宗的仙山琼阁，连同那片道统断绝的死寂，如同褪色的画卷，被远远抛在了沉沉的夜幕之后。
罡风在耳边呼啸，却无法撼动云昭周身那层无形的、由混沌魔纹流转形成的微弱力场。下方，连绵的山峦如同起伏的黑色巨兽脊背，迅速向后退去。稀疏的村落灯火如同被随意丢弃的萤火虫，在广袤的黑暗中明灭不定。
凡尘浊世的气息，混杂着草木泥土的微腥、牲畜粪便的发酵味、以及远方城镇聚集之地特有的、烟火与汗臭交织的浑浊气流，如同无形的潮水，不断冲刷着她的感知。
魔骨大成，混沌初凝。这具躯体对这片“污浊”的本能排斥，比踏入深渊时更甚。脊背上那道缓缓流淌、暗金与暗红交织的混沌魔纹，传递着一种源自本源的漠视与疏离。仿佛脚下这片挣扎求存、繁衍不息的大地，不过是一块蒙尘的顽石。
混沌星璇般的魔瞳扫过下方飞速掠过的景象。荒芜的丘陵，龟裂的田亩，低矮破败的土坯村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地在田埂间麻木劳作的凡人……一幅幅画面冰冷地倒映在那深邃的星璇之中，激不起半分涟漪。
复仇的熔岩在深渊般的心湖底层无声奔涌，却不再灼热沸腾，而是沉淀为一种冰冷、粘稠、如同万载玄冰下封存的熔岩湖。凌云宗的崩塌，凌虚子的湮灭，江临风与柳清漪的碾落尘泥，如同投入这熔岩湖的石子，只溅起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血债己偿。恨火……却并未熄灭。它只是失去了具体的锚点，化为一种更加庞大、更加虚无的……存在方式。一种对这片天地间所有虚伪、污浊、弱肉强食本质的冰冷审视与……潜在的毁灭欲。
前方，一片相对密集的灯火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一座依着浑浊大河而建的凡俗城池。城墙低矮，由夯土和粗糙的条石垒砌，在夜色中显露出沧桑而臃肿的轮廓。城门口悬挂着几盏昏黄的油纸灯笼，光线浑浊，勉强照亮下方泥泞的道路和排着稀疏队伍等待入城的车马行人。空气中弥漫的浑浊气息在此处骤然浓郁起来。
云昭的身影在城外数里一处荒僻的河滩降落。足尖踏上松软潮湿的泥沙，留下一个边缘光滑如镜的浅印，旋即被浑浊的河水漫过，消失无踪。
她需要暂时落脚，梳理这具新生的魔躯与混沌魔骨的力量，也需要……观察。观察这片被她复仇烈焰暂时绕过、却同样充斥着罪孽与挣扎的凡尘。
心念微动，脊背混沌魔纹流转的光芒稍稍内敛，肌肤上那非人的混沌光泽也黯淡下去，化为一种略显苍白、却依旧透着冰冷质感的肤色。暗红紫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发梢流淌的熔岩血光隐没，沉淀为一种深沉如夜的暗紫。那双混沌星璇般的魔瞳，也敛去了旋转的星璇，化为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虽然依旧冰冷，却不再时刻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威压。
收敛气息，如同敛去锋芒的凶刃。她裹着一身由魔气幻化出的、材质普通、颜色深沉的粗布衣裙，如同一个落难的、气质孤冷的女子，融入夜色，向着那座散发着浑浊气息的城池走去。
……
“平安客栈”。
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一条狭窄、泥泞、充斥着劣质酒气、食物馊味和汗臭的巷子深处。客栈门脸破旧，门板上的红漆早己剥落大半，露出里面朽坏的木头纹理。昏黄的灯光从门缝和糊着厚厚油污的窗户纸里透出。
云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臭、油烟、以及某种廉价脂粉香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魔骨深处传递来一丝细微的厌恶感，被她强行压下。
大堂内光线昏暗，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旁，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穿着短褂、敞着怀的汉子。他们大多面有菜色，眼神浑浊，就着粗瓷碗里的浑浊酒水，低声谈论着粮价、赋税或是城里新开张的窑子。一个身材臃肿、脸上扑着厚厚劣质脂粉的中年妇人倚在柜台后，正百无聊赖地磕着瓜子，浑浊的眼睛在云昭推门进来的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被一种市侩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取代。
“哟，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妇人吐掉瓜子壳，拖着慵懒的调子问道，目光在云昭那身过于干净、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裙和她那张即便收敛了魔性、依旧难掩惊心动魄轮廓的脸上扫来扫去。
“住店。”云昭的声音冰冷而平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如同玉石碰撞。
“上房五十文一晚，通铺十个铜板。”妇人报出价格，眼睛依旧黏在云昭脸上，带着探究，“姑娘看着面生，一个人？”
云昭没回答，指尖魔气微不可察地一动，一枚在凌云宗废墟中随手摄取的、成色尚可的银裸子无声地出现在柜台上。
妇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贪婪地一把抓过银裸子，用牙咬了咬，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哎哟！贵客！贵客！快请快请！阿福！死哪去了？带这位姑娘去天字二号房！要热水！快！”
一个身材矮小、面黄肌瘦、穿着破旧短褂的伙计慌忙从角落里跑出来，点头哈腰：“姑娘这边请！这边请！”
云昭跟着伙计走上吱呀作响、布满污渍的木楼梯。身后，大堂里那些浑浊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粘在她挺首的背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惊艳和一丝……令人作呕的欲望。
“啧，哪来的小娘皮？这身段儿……”
“看着就带劲儿！比翠红楼的头牌还勾人！”
“一个人？嘿嘿……胆子不小……”
“闭嘴吧！没看人家出手就是银子？指不定什么来头！”
压低而猥琐的议论声如同苍蝇的嗡鸣，清晰地钻进云昭的耳中。她混沌星璇般的魔瞳深处，一丝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随即归于更深的漠然。
二楼走廊更加狭窄昏暗，空气更加污浊。伙计推开一扇同样破旧的木门：“姑娘，天字二号房，您请！热水马上送来！”
房间狭小，陈设简陋。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床，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条布满可疑污渍的长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
云昭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浑浊的空气和令人作呕的窥探。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户。窗外是客栈的后院，堆满杂物和垃圾，更远处是浑浊流淌的大河和河对岸沉沉的黑暗。
凡尘浊世。挣扎，贪婪，污秽。
她静静地站着，混沌魔纹在脊背深处无声流淌，如同深渊的脉搏。窗外的黑暗，倒映在她幽潭般的瞳孔中。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
“姑、姑娘？您要的热水……小的给您送来了。”是那个叫阿福的伙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谄媚。
云昭没有回应。
门外的伙计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轻轻敲了两下：“姑娘？您睡了么？热水……”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只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贪婪地向屋内窥视。
当那只眼睛看到窗边那道背对着门口、静静伫立的暗紫色身影时，一丝淫邪的光芒瞬间闪过！
阿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堆起一个自以为和善、实则猥琐至极的笑容，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侧身就想挤进来：“姑娘，热水放这儿了，小的帮您……”
话音未落！
窗边那道身影甚至没有回头！
一道凝练到极致、几乎无形无质的混沌暗金魔气，如同最致命的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从云昭的指尖弹出！速度快到超越了凡俗的感知！
噗！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蚊蚋叮咬的轻响。
门外，伙计阿福脸上的猥琐笑容瞬间凝固！他挤门的动作僵在半空，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泼了一地！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心口位置，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迅速扩大、变黑！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瞬间蔓延至他整个胸膛！无数道细密的、暗金色的裂痕从他胸口红点处疯狂蔓延开来，瞬间遍布全身！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整个身体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无声无息地化作一蓬暗金色的粉尘！连同他身上那件破旧的短褂，一同消散在昏暗的走廊空气中！只留下地上那滩泼洒的热水和袅袅升腾的白气。
走廊重新陷入死寂。
隔壁房间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云昭依旧静静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浑浊的大河和沉沉的夜色。仿佛身后那无声的湮灭，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混沌星璇般的魔瞳深处，幽光流转。
“聒噪。”
冰冷沙哑的两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在死寂的房间中低低回荡。
窗外，沉沉的夜幕下，浑浊的大河无声流淌。河对岸那片无边的黑暗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隐晦、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触手，悄然掠过这座散发着污浊气息的城池，掠过这间灯光昏暗的客栈房间，最终……落在了窗边那道如同深渊剪影般的身影上。
那目光，遥远，冰冷，非人。
云昭脊背中心的混沌魔纹，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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