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在茶棚角落坐了半个时辰，指尖的茶盏早凉透了。
他望着棚外青石板路上摇晃的人影，把怀里的梅树树皮又攥紧几分，那上面还凝着昨夜的露水，沾得掌心一片潮凉。
"叔叔。"胡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绣鞋碾过碎石的轻响。
她递来一卷泛黄的地契，袖口绣的并蒂莲扫过桌沿，"菩提庵的田产簿子，去年被凌府用三亩良田换了。
庵里老尼说，后园那株百年梅树，是凌小姐亲自栽的。"
宋青书展开地契，目光扫过"凌退思"三个字的朱红押印。
他忽然笑了："胡夫人说的软接触，原是要我先拿旧情当钥匙。"
胡夫人的指尖在茶盏沿上敲了敲："丁典这三年，连牢饭里的梅干都挑出来埋了。
您昨日提梅干菜，他眼里的火就弱了三分——"她压低声音，"可凌小姐的毒誓，才是横在两人中间的刀。"
茶棚外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甜腻的糖香裹着风灌进来。
宋青书把地契收进袖中，起身时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水在桌布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囚"字。
"劳烦嫂嫂查凌小姐的起居。"他拍了拍胡夫人手背，"明日卯时，我再去大牢。"
第二日的狱门开得比往日早。
宋青书拎着个蓝布包裹，见守狱的张头陀正蹲在墙根啃炊饼，便抛过去半吊铜钱："张爷，今日丁典的牢饭，我亲自送。"
张头陀眯眼数钱，铜子在他掌心磕出脆响："凌大人昨儿说，宋公子要见谁便见谁。"
他突然压低声音，"可那姓丁的疯得很，前日还咬了送饭的小狱卒。"
宋青书掀开蓝布，露出里面的梅干菜扣肉，油光正顺着瓷碗边沿往下淌："疯狗也得哄着喂。"
地牢的潮气裹着霉味扑面而来。
宋青书走到最里间牢房时，丁典正背对着他，用草棍在墙上划道道，三十八道，和他被囚的年月分毫不差。
"梅干菜扣肉。"宋青书把食盒搁在铁栏外，"凌小姐十五岁在城隍庙许愿，说若能嫁个会做梅干菜的郎君，便是粗茶淡饭也甘心。"
丁典的草棍"咔"地断在墙缝里。
他缓缓转身，眼白里的血丝比昨日更浓，像被人拿红墨水浸过："你到底是谁？"
"来讨《神照经》的人。"宋青书指节叩了叩食盒，"我知道你练的是神照功，也知道你被凌退思用金波旬花毒坏了经脉。"
他顿了顿，"更知道，连城诀的秘密，藏在凌小姐的棺材里。"
丁典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踉跄着扑到铁栏前，指尖几乎要戳穿宋青书的衣襟："你...你怎么会知道连城诀？"
"三年前，万震山派徒弟去荆州城买地，在悦来客栈喝醉了。"
宋青书扯了扯被攥皱的衣袖，"他说'师哥当年在雪谷里捡的那本破书，要是让丁典知道，怕是要把凌府拆了'。"
丁典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血沫子："原来万震山这老匹夫，连徒弟都防不住。"
他盯着食盒里的梅干菜，喉结动了动，"你要《神照经》做什么？"
"治伤。"宋青书撩起右袖，露出小臂上狰狞的刀疤，那是他刚穿来时被陈友谅的手下砍的，"我的任督二脉被废了三年，寻常大夫说没救。
可神照功...能活死人，肉白骨。"
丁典的目光扫过刀疤，又落在宋青书腰间的玉牌上——那是凌退思昨日赐的"凌府上宾"令牌，羊脂玉在阴暗中泛着冷光。
他突然伸手抓起食盒，梅干菜的香气混着他身上的酸臭扑面而来："神照功我可以教你，但你得先帮我救霜华。"
"救？"宋青书挑眉，"她不是己经..."
"她没死！"丁典的食盒"当啷"砸在地上，扣肉滚到狄云脚边。
那少年缩成更小的一团，喉咙里发出像被掐住的猫似的呜咽。
丁典突然蹲下来，捧起狄云的脸，指腹轻轻抚过他脸上的抓痕："三年前，凌退思把霜华关在绣楼，逼她发毒誓，'若与丁典私逃，便让我父死、我族灭，死后不入祖坟，魂魄永受虫蚁啃噬'。"
他的声音突然哑了，"她宁肯在绣楼里熬，也不肯破誓。"
宋青书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原著里凌霜华被父亲活埋的情节，可此刻丁典眼里的光太亮，亮得像要烧穿这地牢的天："你说她没死？"
"上个月十五，我在牢里闻到梅香。"丁典抓起宋青书的手按在墙上，那里刻着歪歪扭扭的"霜"字，"凌府绣楼的梅花开了，她站在窗口，往这边抛了粒梅核。"他从破衣里摸出颗深褐色的核，"就这颗。"
梅核上还沾着半片干枯的花瓣，红得像血。
宋青书捏着那核，突然明白胡夫人说的"毒誓"是什么，不是咒自己，是咒最亲的人。
古代女子的贞洁、孝道，比命还重。
"我可以帮她破誓。"他把梅核收进袖中，"但你得先教我神照功的入门口诀。"
丁典的手指深深掐进铁栏里，指节泛着青白："你拿什么保证？
凌退思的人守着绣楼，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个。"宋青书晃了晃腰间的玉牌，"凌退思要我替他查连城诀的下落，所以给了我自由出入凌府的令牌。"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扣肉，重新装进食盒，"今晚戌时，我去绣楼见她。
你若信我，明日此时，我带她的帕子来。"
丁典盯着那玉牌看了许久，突然抓起食盒里的梅干菜塞进嘴里。
他嚼得很用力，眼泪混着菜汁滴在囚衣上："神照功的总诀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宋青书竖起耳朵，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墙角的狄云突然抽噎起来，他缩在草堆里，望着丁典的眼神像望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宋青书这才注意到，狄云后颈的伤口还在渗血，结着黑褐色的痂。
"狄云。"他蹲下来，从怀里摸出个金疮药瓶，"你帮我看着丁大哥，这药...算我谢你的。"
狄云的手抖得厉害，接药瓶时差点摔在地上。
他抬起头，眼里的恐惧淡了些，像块被擦了擦的毛玻璃："谢...谢公子。"
宋青书走出地牢时，日头正往西边沉。
他摸了摸袖中的梅核，又碰了碰怀里的《神照经》总诀，字迹还没干，是他方才用炭块在掌心默写的。
狱卒的钥匙串又响起来，这次他听出了规律：三长两短，和凌府后门的暗号一样。
凌府绣楼的飞檐在暮色里像只展翅的鸟。
宋青书站在楼下，望着第三层那扇半开的窗，梅香正从那里漫出来。
两个持戟的侍卫横在台阶前，甲叶相撞的声音像敲在他心上："宋公子，凌小姐今日不见客。"
"我有凌大人的令牌。"宋青书把玉牌举到侍卫面前，月光在玉面上淌成条银河。
左边的侍卫瞥了眼令牌，又抬头看他："凌大人说，小姐的闺房，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进。"
宋青书突然笑了。
他想起丁典说凌霜华抛梅核时的模样，想起梅树下那坛掺了石灰的骨灰，原著里的悲剧，不该在这里重演。
他伸手按住腰间的玉牌，指节捏得发白："那便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抬脚踹向右边侍卫的膝弯。
那侍卫吃痛踉跄，宋青书借势闪过戟尖，顺着廊柱窜上二楼。
后面传来喊叫声，他听见有人拔剑，金属出鞘的嗡鸣混着梅香，在夜风里荡开。
第三层的门虚掩着。
宋青书扶住门框时，掌心触到一片。
门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女子低低的惊喘。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床前的青石板上。
床上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她怀里抱着个碎瓷片，腕子上的银镯沾着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抬头时，宋青书看清了她的脸，和周芷若有三分像，却多了几分病弱的苍白。
"你是谁？"她的声音像片薄冰，"怎么进来的？"
宋青书摸出袖中的梅核，放在桌上。
梅香突然浓了，像有千万朵梅花在他眼前绽开："我是来带你见丁典的人。"
女子的手指猛地攥紧瓷片，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
她望着梅核，眼里的光慢慢亮起来，又慢慢暗下去："你...你知道我的毒誓？"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侍卫的喊叫声己经到了二楼。
宋青书把玉牌拍在桌上，牌面映着她腕上的血，红得刺眼："毒誓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若信我，今夜便跟我走。"
女子的目光落在玉牌上，又落在梅核上。
她突然笑了，笑容比窗外的月光还淡："我信丁郎，可...我信你么？"
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带头的侍卫己经冲到门口。
宋青书反手关上门，插销扣上的瞬间，他听见女子轻声说："梅核上的花瓣，是我亲手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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