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山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谷口时,公孙越终于看清山崖上晃动的黑影。
那不是树,不是石,是玄铁鳞甲反射的冷光。
"撤!"他猛地勒住青骓,马首扬起的瞬间,箭雨己破空而来。
最前排的亲兵连人带马栽进雪堆,血珠溅在玉虎符上,把"公孙"二字染成暗红。
玄蛇旗从谷口两侧展开时,他摸向剑柄的手顿住——剑鞘里是空的,方才那将官"叙旧"的客套话,原是为了引他解下佩剑。
"将军!"亲兵队长扑过来挡箭,左肩顿时绽开血花。
公孙越拽住他的甲带往后拖,眼角瞥见山崖上的弩手正调整角度。
谷口狭窄的通道己被砍倒的树木封死,车队挤成一团,车夫的哭嚎混着战马的嘶鸣,像一锅煮沸的血粥。
"哥哥说的对。"他突然笑了,指腹蹭过符上的纹路——小时候堆雪城,哥哥总把最锋利的冰棱插在暗处。
如今他带着钱粮来递橄榄枝,却忘了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都藏在笑脸背后。
玄铁鳞甲的将领拍马过来时,公孙越正把金印塞进亲兵队长手里:"跑,往渔阳跑,告诉伯珪......"话音未落,短刀己刺穿他的胸膛。
刀锋抽出的瞬间,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咸腥的,像那年雪城融化时滴进领口的冰水。
"给公孙伯珪带个话。"将领用刀尖挑起玉虎符,"幽州的雪,该换主人了。"
渔阳城楼的梆子敲到三更时,公孙瓒正往箭壶里塞最后一支羽箭。
他的右手还在抖,掌心的剑伤早结了痂,可心口那道伤却随着亲兵的马蹄声越裂越大——"越将军...没了。"
箭壶"当啷"砸在地上。
他踉跄着扶住女墙,月光照见城下密密麻麻的火把,像一条蜿蜒的血河。
公孙度的旗号在风里翻卷,"玄蛇"二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主公!"田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连夜赶路的喘息,"严将军己整好三千骑兵,末将建议...弃城退守右北平。"
"弃城?"公孙瓒转身时,甲片擦过女墙的青砖,"当年我率白马义从突骑,在辽西杀得匈奴人不敢南下;如今要我把祖宗的地拱手让人?"他抓起案上的酒坛猛灌一口,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传孤令:开城门,孤要亲自会会这个公孙度!"
田豫攥紧腰间的算筹。
他看见公孙瓒眼底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看见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是当年在易京楼杀退袁绍十万大军时都不曾有过的慌乱。
"主公!"他上前一步,算筹抵在公孙瓒腕间的麻筋上,"您看看这城上的守军。"月光下,城垛后的士卒大多未满弱冠,甲叶补丁摞着补丁,"白马义从...只剩三百人了。"
公孙瓒的剑"当"地坠地。
他望着远处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辽东郡学,与公孙度同读《春秋》的模样。
那时两人共饮一坛酒,说要做"幽州双壁"。
"备车。"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去后宅。"
后宅的暖阁里,公孙续正趴在书案上打盹。
八岁的孩子攥着半支狼毫,墨汁蹭了满脸。
公孙瓒蹲下来,用指腹抹去他脸上的墨迹——这孩子出生时,他刚受封中郎将,以为能护着他看遍幽州的雪。
"阿续。"他把孩子抱进怀里,闻到熟悉的奶香味,"以后要听田先生的话,知道吗?"
公孙续揉着眼睛点头,小手指勾住他的甲扣:"父亲要去打仗吗?
我也要...唔。"
"乖。"公孙瓒吻了吻他的额头,把随身的羊脂玉佩塞进他怀里,"父亲要去办件大事,很快就回来。"
田豫站在廊下,听见暖阁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听见公孙瓒压抑的咳嗽——那不是普通的咳,是肺里渗血的声音。
他攥紧算筹,指节发白:三天前探马来报,公孙瓒咳血的帕子,半块都是红的。
天快亮时,渔阳城门开了。
公孙瓒骑在火炭马上,白马义从的银甲在晨雾中泛着冷光。
他望着对面列阵的玄蛇军,忽然想起当年在乌桓王帐前,单骑斩下左贤王首级的自己。
那时他的刀比雪亮,他的马比风快。
"冲!"他抽出佩刀,刀尖挑落晨雾。
三百白马义从如同一把银亮的刀,扎进玄蛇军的阵心。
公孙瓒的刀砍翻第三个敌将时,左肩传来灼痛——是流矢。
他咬着牙挥刀,血顺着甲叶往下淌,染透了白色的披风。
"伯珪!"严刚的吼声从左侧传来,"撤!他们有伏兵!"
公孙瓒转头的瞬间,看见玄蛇军阵后涌出黑压压的骑兵。
他的火炭马突然前蹄一软,被绊马索掀翻在地。
摔落的刹那,他看见天空——是灰的,像极了越儿出事那天的暮色。
"护主公!"严刚的铁枪扫开周围的敌兵,将公孙瓒拽上自己的战马。
血顺着公孙瓒的指缝往下滴,滴在严刚的后颈上,烫得人心慌。
"回...城。"公孙瓒的声音轻得像飘雪。
田豫在城楼上看见这一幕时,手里的算筹"哗啦"散了一地。
他望着严刚护着浑身是血的公孙瓒冲过吊桥,望着玄蛇军的旗帜漫山遍野涌来,突然想起十年前,公孙瓒在易水河畔拍着他的肩说:"元首,这幽州的天,我替你撑着。"
中军帐的炭盆烧得噼啪响,却暖不化帐内的寒意。
公孙瓒躺在胡床上,军医的手悬在他的伤口上方发抖——箭簇穿透了肺叶,血沫正从他的嘴角往外冒。
田豫跪在床前,攥着他的手:"主公,末将己派人去请刘使君...您再撑撑。"
"不用了。"公孙瓒的手指动了动,抓住田豫的手腕,"阿续...交给你。"
田豫的喉咙发紧:"末将定当护他周全。"
"去...找玄德。"公孙瓒的目光掠过帐外的月光,"他...比我...更能护着幽州的百姓。"他的手指慢慢松开,突然又攥紧,"还有严刚...那五万残军...莫要散了..."
话音未落,他的手垂了下去。
田豫跪在地上,望着公孙瓒逐渐冷却的面容,听见帐外传来玄蛇军的号角声。
他抹了把脸,发现脸上全是泪。
"先生!"亲兵掀帘进来,"严将军在帐外,说要夜袭敌营。"
田豫站起身,把公孙续的小包袱系在腰间。
他走到帐外,看见严刚立在雪地里,铠甲上还沾着血,眼里却烧着一团火:"末将带八百死士,今晚去掀了公孙度的帅帐!"
"好。"田豫摸出算筹,在雪地上画出敌营的布局,"你从西营杀进去,我带两百人在东营放火...记住,只打一仗,打完就走。"
严刚的铁枪在雪地里划出半道弧:"先生放心,末将的命,早给主公了。"
夜袭很顺利。
玄蛇军没料到败军还敢反扑,帅帐的火起时,公孙度的冠冕都跑丢了。
严刚的铁枪挑翻三个护帐将官,在帅案上砍出半道缺口——足够让公孙度记一辈子。
但田豫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
天快亮时,残军在北门外集结。
田豫望着五千多号人,大多带伤,却都望着他怀里的公孙续。
严刚走到他身边,铁枪上还滴着血:"先生,咱们去哪?"
"南下。"田豫摸了摸公孙续的头,孩子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去平原,找刘使君。"
严刚点头,目光扫过队伍里的老卒:"那五万...不,现在只剩五千的兄弟,都听先生的。"
田豫抬头望向东方,那里有一抹鱼肚白。
他想起公孙瓒临终前的话,想起越将军死时攥着的玉虎符,突然听见亲兵低声道:"先生,东临城的商队说...陈军师下令封了城门。"
田豫的手顿了顿。
东临城,那是南下的必经之路。
他望着怀里的孩子,又望了望严刚染血的铠甲,轻声道:"赶路吧。"
马蹄声踏碎了晨雾,队伍像一条褪色的银链,消失在雪地里。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东方,东临城的城楼上,一杆"陈"字旗正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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