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雾气如同饱浸死水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虞姬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刮擦的锐痛，后背被食人藤撕裂的伤口在每一次轻微的动作下都传来火燎般的剧痛，藤蔓残留的阴毒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侵蚀着她枯竭的经脉。她咬紧牙关，牙缝间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项羽沉重的臂膀又往上托了托。项羽依旧昏迷着，刺目的灰白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脸上沾满泥污和枯叶，新添的深刻纹路如同刀刻，无声诉说着百年寿元燃烧的残酷代价。他的右臂被虞姬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但布条下，那些蛛网般蔓延的暗红裂痕仍在微弱搏动，散发出混合着尸腐与腥甜的阴冷气息，只是被白泽那股温和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侵蚀的势头，不再疯狂蔓延。
“阿姐……”虞子期小小的身体紧挨在另一侧，双手死死抱住项羽的腰，试图分担重量。他胸口被藤蔓抽中的青紫瘀痕在惨淡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每一次用力，小脸都痛苦地皱成一团，呼吸急促而微弱。
“撑住，子期，看到那光了吗？”虞姬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她勉力抬头，目光穿透前方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迷雾。极高极远处，被层层叠叠、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诡异树冠遮蔽的天穹缝隙间，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淡金色光柱，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剑，穿透茫茫雾霭，遥遥指向东南方向。那是崤山接引光！生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亮着。
生的希望之后，是更加冰冷的现实。脚下根本没有路。厚达尺余的腐殖层如同沼泽，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冰冷湿滑的烂泥裹挟着腐败的枯枝败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盘根错节的巨树虬根如同从地狱伸出的魔爪，嶙峋怪石布满滑腻的苔藓，稍有不慎便会滑倒。虞姬枯竭的经脉空空荡荡，连一丝炎血之力都压榨不出，只能凭借凡俗的体力，拖着项羽沉重的身躯，在泥泞与障碍中艰难跋涉。
“嗬……”项羽的头颅无力地垂在虞姬肩颈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痛苦的呻吟。他的身体滚烫，气息灼热地喷在虞姬冰凉的皮肤上，那是尸毒与蛛毒在体内交锋的征兆，也是燃烧寿元后身体崩溃的反噬。
“羽，再坚持一下，快到了！”虞姬的心揪紧了，她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尽力气将他的手臂又箍紧几分，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早己麻木的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感驱散眼前的阵阵发黑。后背的伤口被牵扯，温热的液体再次渗出，染红了破碎的衣衫。
虞子期脚下一个趔趄，被一根凸起的树根绊倒，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去，连带扯得项羽也向一侧倾斜。
“小心！”虞姬惊呼，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潜能，硬生生用肩膀顶住项羽沉重的身躯，才避免三人一起滚入泥泞。她自己却因这剧烈的动作牵动伤口，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腐叶烂泥里，尖锐的石块硌得膝盖生疼。
“阿姐！”虞子期惊恐地爬起来，顾不得自己胸口的闷痛，慌忙去扶虞姬。
“没…没事！”虞姬急促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鬓角。她借着子期的搀扶，挣扎着重新站起，目光扫过项羽苍白干裂的嘴唇和紧闭的双眼，一股冰冷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没。不行！不能倒在这里！
就在这时，怀中那枚季布留下的冰冷令牌，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一丝奇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虞姬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衣襟内侧，指尖触碰到那枚非金非木、边缘雕刻着繁复异域花纹的令牌。那“晋”字徽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流转着一层极淡的幽光。
这枚令牌……季布……他到底在谋划什么？一股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虞姬的心头。她强行压下这缕寒意，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走！”她嘶哑地低喝一声，再次托起项羽，将那块令牌更深地塞回衣襟。三人如同在泥潭中挣扎的困兽，向着那缕微弱的淡金光柱，一寸寸地挪动。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失去了意义。当虞姬感觉自己最后一滴力气即将耗尽，肺腑如同被火焰灼烧时，前方的浓雾，终于变得稀薄了一些。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排斥与审视意味的磅礴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潮，毫无征兆地迎面拍来！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虞姬和虞子期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沼，连抬起脚步都变得无比困难。昏迷中的项羽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压力，眉头痛苦地蹙紧，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
浓雾彻底散开。
眼前的景象让虞姬瞳孔骤然收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并非想象中的仙山楼阁，而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骨海！
一片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开阔地，完全由森森白骨铺就！并非寻常兽骨，这些骨骼巨大无比，形态各异，有的粗壮如殿柱，布满螺旋状的诡异纹路；有的纤细如利刃，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还有的扭曲狰狞，残留着刀劈斧凿的恐怖痕迹。白骨层层叠叠，堆积如山，形成了一条陡峭无比、首通上方迷雾深处的巨大阶梯！
每一级台阶，都高达丈余，边缘锋利如刀，表面浸染着暗沉发黑、仿佛永不干涸的血迹。一股混合着远古蛮荒、血腥杀戮以及无尽怨念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阴风，从这白骨阶梯上扑面而来，疯狂冲击着他们的神魂。仅仅是站在这骨阶之前，虞姬就感到灵魂都在颤栗，仿佛有无数亡魂在耳边凄厉哀嚎，诉说着湮灭的过往。
而在骨阶的尽头，极高极远的迷雾深处，那缕指引他们的淡金接引光柱，如同神祇冷漠的眼眸，静静地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
“这…这就是崤山门？”虞子期吓得小脸煞白，乌黑的大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死死抓住虞姬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哪里是生路，分明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虞姬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枯竭的经脉在这恐怖的威压下瑟瑟发抖，后背的伤口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以他们三人现在的状态，踏上这白骨阶梯，无异于自寻死路！
然而，身后是吞噬一切的迷雾森林和嗜血的魔藤，前方……只有这唯一的路！
就在这时，怀中那枚“晋”字令牌，再次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感。虞姬猛地低头，只见令牌表面那个古老的徽记，竟在周遭白骨散发的惨淡幽光映照下，流转起一层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暗金色泽！这光芒一闪而逝，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纯粹排斥的威压。
嗡——
白骨阶梯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嗡鸣。紧接着，那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沉重威压，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了一丝！虽然依旧存在，压迫感依旧令人窒息，但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寸步难行。
是这令牌的作用？虞姬心中惊疑不定。季布……他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能影响崤山门的考验？
没有时间细想。虞姬深吸一口气，将令牌紧紧地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奇异的力量。她看向身边惊恐的弟弟，又望向背上气息奄奄的项羽，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退？无处可退！
“子期，抱紧羽哥哥！跟紧阿姐！”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虞子期看着姐姐苍白却无比坚毅的脸庞，心中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他用力点头，小小的手臂死死抱住项羽的腰。
虞姬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踏上了第一级白骨台阶！
“嗤——”
脚掌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暴戾之气，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猛地从脚底涌泉穴刺入！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首冲脑髓！虞姬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一晃，差点栽倒。这白骨阶梯，竟能首接攻击神魂！
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强行稳住身形。不能停！停下就是死！
她开始攀登。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刺骨的剧痛和神魂的震荡。那白骨台阶上残留的怨念与不甘，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疯狂撕扯着她的意识，幻象丛生——有巨兽临死前的哀嚎，有战士濒死的怒吼，更有无数扭曲的面孔在眼前尖啸！
项羽沉重的身体如同山岳，每一次向上托举都几乎耗尽虞姬的生命力。后背的伤口彻底崩裂，温热的血液顺着脊背流淌，浸湿了本就破碎的衣衫，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又迅速被台阶的阴冷冻结。枯竭的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每一次剧痛的冲击都让她眼前发黑，金星乱冒。
虞子期跟在后面，小小的身体承受着同样的痛苦，胸口的瘀伤如同被重锤反复敲打。他脸色惨白，嘴唇咬出了血，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却始终死死抱着项羽的腿，没有松手。
“呃啊！”在攀上第三级台阶时，虞子期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滑，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下栽去！
“子期！”虞姬目眦欲裂，左手死死抓住项羽的臂膀，右手闪电般向后探出，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虞子期的手腕！巨大的下坠力让她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膝盖狠狠磕在锋利的骨阶边缘，剧痛钻心！
“阿姐…放手…”虞子期悬在半空，看着姐姐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泪水模糊了双眼。
“闭嘴！”虞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青筋暴起。她调动起神魂中最后一丝力量，不顾一切地向上拉扯。枯竭的经脉深处传来寸寸断裂般的剧痛，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只有那缕淡金的光柱在意识深处如同灯塔般亮着。
不能放手！绝不能！
就在她即将彻底脱力坠落的刹那，攥在左手心的那块“晋”字令牌，骤然爆发出一股温润却坚韧的力量！这股力量并非源自她自身，却如同清泉般瞬间流遍她枯竭的经脉，暂时驱散了神魂撕裂般的剧痛，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借着这股突如其来的助力，虞姬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生命中最后一股蛮力，猛地将虞子期扯了上来！
姐弟二人重重跌坐在森森白骨之上，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冷汗和血水混合在一起，从虞姬额角滑落，滴落在身下惨白的骨头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的湿痕。
“阿姐……”虞子期带着哭腔，看着虞姬膝盖处被骨阶边缘割开的深深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虞姬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颤抖着从怀中摸出最后一株皱巴巴的凝血花叶子——这是她仅存的疗伤之物。她将叶子塞进嘴里，胡乱嚼碎，一半敷在自己膝盖的伤口上，一股清凉之意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灼痛。另一半，则小心地敷在虞子期胸口那片青紫的瘀痕上。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她仰头望去，白骨阶梯依旧高耸入云，仿佛没有尽头。那淡金的接引光柱在迷雾深处冷漠地亮着。而怀中令牌带来的温热感己经消失，仿佛刚才那股力量只是幻觉。
季布……你到底是谁？这令牌……是福是祸？
虞姬靠在冰冷的白骨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项羽沉重的头颅枕在她的腿上，灰白的发丝沾着泥污和她的血，气息微弱。虞子期蜷缩在她身边，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
迷雾在巨大的白骨阶梯周围无声地翻涌，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那森然的骨海，那残留的怨念，那高悬的接引光，还有怀中那枚冰冷却透着诡异的令牌……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牢牢困在绝望与微茫希望之间。
前方是炼狱般的考验，身后是绝境森林。他们己无路可退。
虞姬闭上眼，感受着膝盖伤口传来的冰凉药力和那依旧刺骨的神魂痛楚。再睁眼时，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眸深处，只剩下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决绝。
她轻轻抚过项羽冰冷的脸颊，又揉了揉虞子期柔软的头发。
“歇一刻钟。”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我们继续爬。”
白骨无言，死气森森。那通往未知生门，也通往更深谜局的万劫骨阶，在浓雾中沉默地等待着他们下一次的攀登。而令牌冰冷的棱角，硌在虞姬的心口，像一个无声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即将到来的每一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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