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身体像是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处都疼，每一处都酸软无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肋，带来沉闷的痛楚。冰冷的气息包裹着他，这冷意不止来自湿透的衣服，更来自身体深处被掏空的虚弱。
梦逝川在昏沉中挣扎，眼皮重得像压着石头，每一次微弱的颤动都耗尽力气。一丝微弱的光线刺进黑暗，扎得他眼睛发酸发疼。
意识像溺水的人缓慢浮出水面，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茫然。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眼珠。
狭小的船舱，低矮的弧形顶。木板墙的缝隙透进几缕湿漉漉的光，随着水波晃动。空气里塞满了浓重的味道——陈年桐油味、新鲜鱼虾的腥气、还有烟火燎过木头和米粥的暖香。这些气味混在一起，有种陌生又奇怪的安稳感。
他躺在一个狭窄的凹槽里，身下铺着干草，身上压着几件厚实粗糙、带着浓重鱼腥味的麻布衣服。衣服沉甸甸的，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船舱深处光线昏暗，灶膛前的小草团子上，蜷着个小丫头。约莫六七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旧袄，梳着两只歪扭的羊角辫，辫绳颜色都褪了。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那眼神里有孩子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像受惊小兽般的害怕。见他睁眼动了动，小丫头猛地一缩，眼里的恐惧瞬间放大，屏住呼吸，连羊角辫都跟着抖了一下。
“咳……”梦逝川刚想开口，喉咙一阵撕裂般的干痒和腥咸感涌上来，引得他剧烈咳嗽，声音嘶哑难听。
这一咳，吓得灶膛边的小丫头首接从草团子上弹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小嘴张着，想喊又不敢喊，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莫…莫怕…小凤儿…”
船舱外传来老艄公疲惫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娃儿怕是醒了…给口水…给他口水压压…”
叫小凤儿的小丫头像是得了令，慌忙转身，手忙脚乱地从旁边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瓦罐里舀了半木瓢水。水在瓢里晃荡。
她小心翼翼地挪步，离梦逝川躺的地方还有两步远就不敢靠近了，咬着嘴唇，颤抖着把水瓢往前递，手臂伸得笔首，身子拼命往后仰，大眼睛里全是惊慌，像靠近的是洪水猛兽。
梦逝川看着她怯生生的样子，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身体却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只徒劳地挣动了一下，牵得浑身筋骨都疼。他张了张嘴，喉咙里还是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
小凤儿见他动作，手一抖，半瓢水差点泼自己身上。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往前蹭了两步，飞快地把水瓢放在他头边一块垫高的船板上，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蹭蹭蹭地退回去，又躲到灶膛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警惕地盯着。
梦逝川艰难地偏过头，把干裂起皮的嘴唇凑到水瓢边。冰冷的淡水涌入灼痛的喉咙，像甘霖。他贪婪地吸了几口，那股灼痛和腥咸感被压下去一些。
水流过食道，落入空空的胃袋，却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控制不住地又猛烈咳嗽起来，更多的水呛出了口鼻。
这狼狈的咳嗽声似乎又吓到了小凤儿，她又往后缩了缩。
“咳咳……娃儿……”船舱口光线一暗，老艄公佝偻的身影挤了进来。
他刚忙活完，粗布褂子上湿了大片，双手沾着水渍和鱼鳞，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显得更加疲惫，但那双眼睛很亮，此刻里面充满了复杂——惊疑、探究、一丝后怕，最终都化作了面对未知时的沉默谨慎。
老艄公看着浑身湿冷还在发颤的梦逝川，又看了看地上呛出来的水迹，布满鱼鳞的手在粗糙裤子上擦了擦，犹豫了一下，走到灶膛边。那里支着个带裂纹的小陶土火灶，几段湿柴冒着青烟，勉强烧着。一小瓦罐米粥架在上面，冒着米香和烟火气。
老艄公拿起一把边缘磨损发黑的木勺，从瓦罐里小心地舀了半碗最上面那层稀薄的米汤——里面没几粒米。他小心地端起碗，吹了几口，然后走到梦逝川身边蹲下。
“水凉…压不住……来点……米油……暖胃……”他声音低沉沙哑，将碗口凑近梦逝川嘴边。碗里的米汤冒着温热的薄薄水汽。
这次小凤儿没躲，只是依旧怯怯地看着。爷爷的动作给了她一点勇气。
梦逝川看着那浑浊温热的米汤，看着老艄公刻满风霜的脸上那双复杂却最终平静的眼睛。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涌上喉头。
他没再挣扎，顺从地就着老人粗糙的手，小口地啜饮着寡淡却暖心的米汤。温热的液体流过冰凉的食道，落入痉挛的胃袋，那痛楚似乎被安抚了些。
一碗米汤很快见底。
暖意随着汤水扩散开，像重新点燃了微弱的火苗。强烈的疲惫和更深的寒意也随之涌上，如同冰与火的拉锯。
老艄公放下碗，默默看着他，目光在他布满血污与青紫淤痕的脸上停留良久，最终落在他那件被血水和河水浸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服上。
老头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目光又瞥了一眼缩在灶膛后、眼里依旧害怕的小凤儿，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多问，动作迟缓地从旁边的包袱里摸索出两块巴掌大的、灰褐色的、掺着野菜碎末的杂粮饼子，一块递给灶膛后偷偷咽口水的小凤儿，一块自己拿起，低头用力地、沉默地啃咬起来，干枯的腮帮子随着咀嚼艰难地鼓动着。
狭小的船舱里只剩下老艄公缓慢沉重的咀嚼声、小凤儿小心翼翼的啃食声、柴火噼啪的细响、河水拍打船身的哗啦声，和梦逝川自己压抑粗重的呼吸声。
温暖，带着浓重鱼腥和烟火气的温暖，沉沉包裹着他。紧绷如弦、历经磨难的神经，终于在这片狭小、摇晃、属于别人、充满生活气息的天地里，一点点松懈下来。
昏沉感再次将他拖入半梦半醒之间。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小凤儿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心思，怯怯地问爷爷：
“爷爷…他…他是河神老爷送来的…还是…水里漂来的鬼啊？”
老艄公咽下满口粗粝，沉默了片刻，才响起嘶哑平静的回答：
“…莫瞎猜…就是个…掉了船的苦命娃儿…”
“那…他叫什么？”小凤儿的声音带着点好奇的试探。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只有老艄公缓慢咀嚼和船身摇晃的声音。
“掉了船的娃儿…怕是自己也迷糊了…”老艄公的声音似乎隔着水面飘来，“就叫他…小川吧…”
小川。
这个名字在梦逝川昏沉模糊的意识中掠过，像风中的一丝微响，迅速被更浓重的疲倦吞没。
从此，在这条苍茫的河上，在这摇橹的乌篷船里，多了个叫小川的人。过去如同消散的血色河水，被抛在了身后不可溯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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