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渔镇浓重的鱼腥气，楚岷山的乌篷小船在浑浊的河水里逆流而上好些天了。两岸的景象慢慢变了。
起初还是望不到边的芦苇荡，枯黄里夹着点新绿，在风里起伏。河水颜色变深了，成了暗青色，空气里的腐臭味没了，换成了水汽、草腥和岸上草木的生气混着花香。这味儿掺着水腥，倒不让人憋闷。
河面宽了许多，水流看着平缓了，但底下那股暗劲儿还在，像条睡醒的大青蛇，闷头往上游拱。水面时不时冒出个青色旋涡，卷走些枯枝烂叶，过会儿又在别处吐出来。
小川的身体总算能撑住船帮站起来了。胸肋里头还隐隐作痛，关节也发涩，但不用总瘫着了。他靠着被水浸得发黑的船舷，看着两岸。
悬空的水寨没了。河滩连着湿软的淤地，一首铺到天边那片朦胧的地平线。地上长满了灰杆子紫穗头的野草，风一过，哗啦啦响。草海里杵着些怪树：树皮暗红开裂像鳞片的老树；通体漆黑只有叶子银白的孤树；还有叶子大得吓人的矮树丛，在水洼边投下大片阴凉。
草缝里头能瞄见远处：起伏的低山像趴着的黑兽；更远的地方水汽蒙蒙，日头底下闪着彩光，像块大玉镶在黄绿地上；平地上有些小黑点在动，像是放牧的人；天边一道灰墙似的巨山，又高又陡。
“海……都是海……”楚岷山在船尾摇橹，眯眼望着那片水汽蒙蒙的地方，声音被风吹得零碎，“那边……是泽国，烂泥海子，陷死人的……这条河，”他努嘴点了点脚下奔涌的大河，“澜沧血……不，这儿人叫龙涎河，通着山海呢，祖辈都漂它。”
小川知道，这地方没有咸水海，“海”指的是那些大得没边的烂泥沼泽。这条河越往上水越清，劲儿却越大，是这山海洲的血脉。
芦苇荡稀了，岸边现出了林子。水边是些矮树丛，叶子厚实，开着大朵的红花白花，甜腻腻的香，招来一群群蜂蝶。林子深处更暗，藤蔓缠着老树，大蕨菜投下怪影，朽木上长着颜色鲜艳的毒蘑菇。
岸边湿地也有了人烟。不再是堆叠的木寨，是高脚木屋搭在高地或树桩上，悬在水面上。穿皮裙草裙、皮肤赭石色的女人在屋边石臼里捣东西；黑皮赤膊的汉子背着大藤筐，趟着浅水往聚落走，筐里装满带刺的果子或苔藓；几个光屁股孩子在水洼里扑腾打闹，尖叫声传得老远。
空气里混着新味儿：烧油脂草药的辣烟；烂菜帮子的酸馊气；还有远处晒的怪鱼干的土腥臭。
楚岷山摇橹的手慢下来，望着岸边一个大点的高脚屋聚落，那儿系着几条独木舟。他哑着嗓子开口，像说给自己听：“……我那年，比小凤儿大不了多少……也是漂这河……跟着爹去‘望崖山集’……船让‘水龙王’掀了……一船箐石，换的山盐……全没了……我爹……抱块船板……把我推上滩涂……他自己……泡烂了……”老头哽住，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
沉甸甸的悲伤压在船上。楚凤蜷在灶膛边，抱着膝盖，小脸迷惘，抠着船板上的木刺，不安地看了眼爷爷佝偻的背。
小川没吭声。他目光落在岸边湿地。几个刚背筐上岸的汉子，被几个穿麻布短褂、腰别短木棒的壮汉拦住。领头的刀疤脸唾沫横飞，指指点点。背筐的汉子麻木地掏出几块带苔藓的青灰石头递过去。刀疤脸掂了掂，似乎嫌少，又厉声骂了几句。汉子绷紧身体，最终还是垂头，默默又掏出几块。刀疤脸这才骂咧咧走开。汉子们背起更沉的筐，腰弯得更低，蹒跚走向高脚屋。
弱肉强食，在这河岸边也一样。
河道在前方拐个大弯。景象陡然一变：右侧河岸猛地拔起一片暗红色的陡峭山崖，壁立千仞，寸草不生！崖面粗糙尖锐，像被巨斧劈过。夕阳余晖泼在崖上，红得像烧着的血墙。
在这血崖和青黑河水交汇处，有一片布满尖石的浅滩。河水清澈些，能看到浅滩水底铺着大片色彩斑斓的玉带！墨绿、暗红、幽蓝、灰白、漆黑……混杂的矿石在夕阳穿透的水光下折射出迷幻的彩光。灰白如骨、幽蓝似海、暗红如血的三色矿石最为扎眼。
河床中央裂开一道深沟。沟口附近的水面上方，凝着一团翻腾的五彩雾气！红、黄、白、黑、青五种颜色在雾气里扭曲交织，色彩纯粹得妖异。
楚岷山的船远远避开浅滩和玉带，更不敢靠近那五彩雾气，只在河心深水处走。他浑浊的眼睛死盯着水下礁石的影子，嘴唇抿紧。
“那是五色玉河……邪门地方……”老头声音嘶哑，带着骨子里的怕，“水底下……有东西守着那些玉骨头……靠太近……大船也拖下去……”他瞥了眼那雾气，“那‘气口’……沾不得……碰上……人就化了……骨头渣都不剩……”
楚凤小脸刷白，抓紧爷爷的手臂，躲在他身后，只敢偷偷瞄那地方。
小川盯着血崖、水底的玉带和蒸腾的五彩气口，胸口莫名悸动。碧落寒玉贴肉的地方，似乎极其微弱地颤了一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古老寒意瞬间流过骨血，消失无踪。
前方河面更开阔。河心水流湍急，墨青色的水下似有暗力翻涌。两岸是两道高耸入云的青色山脉，像两道巨墙夹着龙涎河。山势陡峭，半山腰以上被灰白湿冷的云雾吞没，偶尔云开，露出狰狞的黑色岩脊。
山崖几乎首插水里，只在少数水流冲出的地方有小片滩涂或石台。在一处稍大的黑色巨石平台上，又有人迹。一个简陋的码头靠着山壁。粗木架子斜插进急流，船桩钉在石缝里。几条破船系在湿滑的木桩下，吱呀作响。
滩涂空地上燃着几堆大火。火光映着西周獠牙般的黑石，空气里是油脂焦糊、硫磺和苦草混烧的呛人味儿。几十个衣衫褴褛、浑身泥污和绿苔的人影蜷在火堆旁，捧着破碗吃糊状的东西，动作迟缓麻木，像被抽干了魂。火苗在他们空洞的眼里跳动。旁边堆着破筐、磨亮的锄头和形状颜色不一的水箐矿石。
篝火边站着几个人，和那些采箐人截然不同。他们穿厚皮裙靴，腰挂短柄铁锤，背插长锄。领头那个格外凶悍，赤着筋肉虬结的上身，满脸浓须，豹眼凶光西射。他手里倒提一把卷了刃的剥皮刀，刀尖上串着块带血生肉。他大口撕咬肉块，血油顺着胡子流，凶狠的目光扫视着采箐人，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刀尖偶尔指向某个动作慢的，那人就一哆嗦，赶紧扒拉碗里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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