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咸腥气息,混杂着浓重的水草腐败味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糊的污垢气味,死死扒在落星泽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昭示着这里的每一个物件、每一寸土地都浸润过泽底深不可测的污浊。雨总算停了,但低垂铅灰的天空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沉滞得如同浸满污水的破棉絮。
“铁钩酒栈”斜对面,隔着一条蜿蜒窄巷和一洼永远也蓄不满、散发着淡淡氨水味的黑水潭,有片勉强称得上高点的干硬泥地。泥地上,支棱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窝棚。棚顶是几块快要朽穿、看不出本色的破船板胡乱盖着,西处漏风,全靠几根朽木和插在泥里的断桨勉强撑着不塌。棚子边角的污水坑里,孤零零地歪着一面被水泡得字迹晕开、几乎碎成几瓣的老旧木牌——“代工,清淤,捞沉”。
这就是陆云川在落星泽的第一个“据点”——用疤脸孙的话说,叫“安身立命的宝地”。疤脸孙本名没人知道,姓孙,脸上有块横贯半张脸的刀疤,旧伤,肉皮翻卷着,笑起来时尤其狰狞。他在码头上有些散碎门路,专门给那些嫌脏、怕晦气的商船找些“临时工”。
陆云川此刻就半倚在窝棚那根勉强算是“主梁”、实则是断桨改造的柱子旁。姿势绝对称不上舒适。柱子后面是凹凸不平的泥墙,硌得他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这个。
他在数钱。
严格来说,是三枚刚从疤脸孙那领来的硬物。
三枚。刚好三枚。
躺在右手掌心的东西,实在配不上通常意义上“灵铢”的称谓。乌漆嘛黑,边缘还有些磕碰卷边,黏糊糊的,沾满了某种带着土腥和铁锈味的、洗不掉的泽地特产污垢。沉甸甸的触感倒是没错,但那点本该象征财富的冰凉感,早己被人体长久带来的油腻温热覆盖了大半,握在手里更像三块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沾了灰的熟芋头块。
“啧,这腌臜地方,钱都跟泥水里泡过似的。”陆云川扯了扯嘴角,牵动了干裂的唇线,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锈味。他捏起其中一枚“芋头”,放在窝棚漏下的一线微弱天光下仔细瞧。那乌黑之下,隐约能看到中间那个被磨得几乎快平掉的“灵”字,还有字外一圈几乎磨成线的凹槽。这就是淬体境修士的命根子,蕴含一丝丝驳杂灵力、勉强能买点活命东西的——劣品灵铢?还是连劣品都不如的“泽铢”?陆云川分不太清,也没力气分清。
他眼前飘过下午那几个刚捞上来的“货”——裹在厚厚一层漆黑淤泥里的麻袋。那东西鼓囊囊、死沉死沉,散发的气味比他这窝棚有过之而无不及。抬着那玩意儿走一遭,他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塞满了泽底沉淀了几十年的陈年臭泥。代价是两条小腿到现在还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腰背更是如同被一群铁尾鳄狠狠踩踏过,酸痛得几乎首不起来。三枚“芋头灵铢”,这就是“泽底捞沉、绝无藏掖”的酬劳。
“亏了,还是赚了?”他脑子里念头转悠了一圈,又觉得没意思。活着,还多了三口嚼谷,这在落星泽的泥潭里,或许就是赚。
【状态:气血值——缓慢爬升中(8%)…源纹古玉修复效能:低效稳定… 轻微压制恶化…】
【筋骨损伤(中度→轻度)…外伤感染风险降低…】
【魂损状态:中度偏重(震荡幅度减弱)…幻视幻听频次…降低(间歇性)…】
识海里那片冰冷的光屏,数据依旧带着猩红的底纹,但总算没了之前那种扎眼的“危”字头警告。源纹古玉如同塞在他胸口一块暖烘烘的炭,微弱却持续地散发着热量,缓慢地熨烫着他千疮百孔的破烂皮囊。剧痛不再是那种啃噬骨髓、撕心裂肺的等级,退化成了一种连绵不绝、深入骨髓的酸痛。像有无数根生锈的小针埋在他骨肉里面,偶尔抽动一下,提醒他自己还活着,活得挺不舒服。
活着就好。酸?忍忍。
他小心地把三枚黏糊糊的“芋头”揣进腰间那件褴褛麻衣勉强还能兜住东西的夹层——那里离他胸口温热源最近,算是给这点微薄的家底加持点“温暖保护”。
“呼——”一声绵长又沉重的叹息,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在窝棚下响起。
是疤脸孙。
这家伙干完了自己那份泥腿子活儿(给一艘中型货船上上下下刮了半天的藤壶和水藻,浑身散发着海货和腥汗混合的奇特“芬芳”),也蹭了个窝棚边角坐下,离陆云川约莫一臂远。他掏出个扁平的锡皮小壶,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口,一股劣质烧刀子的呛辣味儿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窝棚边的湿冷霉味。
“喂!”疤脸孙嗓门天生粗嘎,像砂石打磨铁桶,他拿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捅了捅陆云川还算完好的右臂,“新来的!陆…陆什么来着?”
“陆云川。”陆云川眼皮都懒得抬,干巴巴地回答。
“啧,姓陆的…听着像是个正经地方出来的苗子…可惜…”疤脸孙那张横贯半张脸的刀疤蠕动了一下,像是在做个不太成功的狞笑,他举了举手中的锡壶,“要来点不?驱驱寒?算我请!”
陆云川的目光落在疤脸孙拿着锡壶的手上——指甲缝里抠着洗不掉的墨绿色藻泥,掌纹如同泽滩退潮后的淤泥纹路,粗糙而深邃。那劣质烧刀子的味道首冲脑门。
他胃里一阵习惯性的抽搐反酸。
“多谢,不了。”陆云川的声音闷在胸腔里,带着疲惫的沙哑。那点来自源玉的温暖此刻珍贵得很,他实在不想被那辣喉的东西冲散。
疤脸孙也不在意,仿佛习惯了口子上的孤魂野鬼们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自己又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咂了咂嘴。他把头凑近了点,浑浊带着血丝的眼珠左右瞟了瞟,压低了些声音,配合着他刀疤脸,活像个密谋的剪径蟊贼:“小子,别说老哥不照应你。看你这样,新遭了横祸落水漂来的吧?浑身破布裹得跟尸人一样…老疤我在这鬼地方混了十几年,眼睛毒!过两天,内港‘黑帆号’要卸一批见不得光的‘干货’,急招人手,短!钱足!你敢不敢干?比捞这沉底的臭包强!”
钱足?陆云川心口那三块沉甸甸的“芋头”似乎被这俩字戳了一下,微微一动。他抬眼,看向疤脸孙。对方脸上那道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神里却透着底层滚出来的精明和那点未泯的“善”——一种“拉你一把,说不定能多个给我凑人头拿抽成”的生意善。
陆云川沉默了几息。风从窝棚破船板的缝隙里钻入,带来一阵透骨的湿凉,激得他又是一阵肌肉痉挛般的微颤。他紧了紧身上那几乎快成烂布条的麻衣,感受着胸前那点温热的持续存在,和腰间那三枚沉甸甸的、带着铁腥泽垢的硬块。
然后,他缓缓地、幅度微小地点了一下头。
风似乎大了点,吹得窝棚顶一块松动的破板哐当作响。陆云川收回有些恍惚的视线,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窝棚外那望不到边际、永远灰蒙蒙的落星泽水天深处。泽水在极远处沉入灰幕,视野尽头一片混沌。
水汽弥漫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只苍白、覆盖着滑腻腐肉的巨爪…看见了那堆化为废墟的腐败组织…看见那崩裂的、冒着污秽灰烟的骨质核心…
更深处,是一张被岩壁崩裂掩埋前、因寒毒发作痛苦蜷缩、小脸上布满泪痕和冷汗的画面…灵儿…
陆云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这片泽地浑浊的水色。他收回目光,艰难地挪动身体,避开腰背最痛的几处位置,换了个稍微舒坦点的姿势——虽然依然龇牙咧嘴。
窝棚角落,胡乱扔着半块昨天捡来的、硬邦邦像块青石的杂粮馒头,还有一柄他从沉船烂泥里抠出的、磨出了点锋利茬口的半截锈蚀匕首。他没动那发硬的馒头,只是手肘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碰了碰那截能当工具也能当武器的锈铁片。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落星泽无处不在的铁腥味。
他靠紧湿冷的泥墙,如同这片泽滩上一块沉默的、暂时停止了腐朽的朽木。远处浑浊的水面上,模糊地倒映着几艘破烂小船的剪影,如同凝固在这片巨大腐烂沼泽边缘的、挣扎未死的虫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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