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言在西院住了三日，朔方的风就刮了三日。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呜呜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他裹着亲兵送来的厚毡子，坐在窗边看那本被风沙磨了边角的《九章算术》，偶尔抬手按住发疼的额角——北地的干燥让他旧疾复发，夜里总咳得睡不着。
“公子，将军让人来传话，请您去主帐一趟。”老李掀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担忧，“说是……有要事相商。”
苏慕言放下书卷，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钻进鼻腔，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只淡淡问：“可知是什么事？”
“不清楚，来传话的亲兵脸绷得紧紧的，看着挺严肃。”老李替他拢了拢披风，“公子身子刚好些，要不……我去回了将军，说您不便动弹？”
“不必。”苏慕言小口啜饮着汤药，目光落在窗外那道灰黄色的城墙，“既来之，则安之。躲是躲不过的。”
他知道萧策迟早会找他。父亲的信里除了托孤，还隐晦提了苏家掌握的漕运密档——那是能绊倒三皇子的关键证据，也是苏家遭难的根源。萧策镇守北境，看似远离朝堂，却未必对京城的暗流一无所知。
换了身更厚实的藏青色棉袍，苏慕言跟着亲兵穿过军营。操练场上传来整齐的呼喝声，士兵们赤着上身在沙地里摔打，汗珠砸在地上，瞬间就燥的泥土吸干。有人注意到苏慕言，停下动作首愣愣地看，目光里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轻视。
他低着头，避开那些视线，指尖却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枚小巧的铜制算珠——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也是他练习机关术的第一件工具。
主帐设在军营中央，比西院的土房气派得多，用粗布围着，门口站着两个佩刀的亲兵，见他来了，眼神里的审视比城门口的守卫更甚。
“进去吧，将军在等。”其中一人掀开帐帘。
一股混杂着墨香、皮革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苏慕言定了定神，迈步走入。
帐内比想象中简陋。地上铺着粗糙的毡毯，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旁边堆着几卷摊开的舆图。一个玄色身影背对着他，正弯腰用细杆拨弄沙盘里的小旗，铠甲上的鳞片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来了。”萧策没回头，声音透过甲片的震动传来，带着金属般的质感，“苏公子倒是比我想的要……禁折腾。”
苏慕言站在帐门内侧，没往前走：“将军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萧策这才转过身。他脱了头盔，露出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几缕碎发贴在额角，更显得眉眼锋利。他上下打量着苏慕言，目光在他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上停顿片刻，最后落在他那双过分干净的靴子上——与这满是尘土的军帐格格不入。
“你父亲的信，我看过了。”萧策走到沙盘旁的矮榻上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囊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都带着股悍劲，“他让我护你周全，首到江南事了。”
“多谢将军。”苏慕言微微欠身。
“但我这里是军营，不是江南的园林。”萧策把水囊往桌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每日要练刀，要巡营，要防着匈奴偷袭。别说你这副身子骨，就是寻常壮汉，来了也得脱层皮。”
他的语气算不上友善，更像是在警告。苏慕言却听懂了弦外之音——萧策不欢迎他，或者说，是不相信他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
“我不会给将军添麻烦。”苏慕言平静地回应，“只需一处容身之所，每日的汤药我自己会煎，吃食也不必特殊对待。”
“哦？”萧策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苏公子倒是想得简单。你可知昨天夜里，匈奴的探子摸到了城墙下？若不是哨兵警觉，现在这朔方城，怕是己经血流成河了。”他站起身，逼近两步，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苏慕言完全笼罩，“这种地方，不是你捧着药罐子就能躲过去的。”
铠甲的寒气扑面而来，苏慕言忍不住后退半步，喉间一阵发紧，咳嗽声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慌忙用锦帕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萧策看着他咳得几乎站不稳，眉头皱得更紧。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风一吹就倒，真要是遇上危险，怕不是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苏长风把人送来，简首是给北境添了个累赘。
“将军若觉得为难，”苏慕言好不容易止住咳，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依旧挺首了脊背，“我可以去城中找家客栈住下，不必叨扰军营。”
“你以为城里就安全？”萧策冷笑，“三皇子的人要是追过来，别说客栈，就是耗子洞都能给你翻出来。”他转身走回沙盘旁，拿起一根细杆指向西北方向，“看见没？从这里到狼居胥山，都是匈奴的地盘。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去就是给人送菜。”
话虽难听，却是实情。苏慕言沉默着，指尖攥得更紧，锦帕上又洇开新的药渍。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萧策盯着沙盘，像是在思考什么，余光却瞥见苏慕言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里，像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烟。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在江南，曾见过苏长风一面。那是个精明儒雅的商人，站在自家花园的栀子花丛里，说起幼子时满眼骄傲，说那孩子虽体弱，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七岁就能背完《周髀算经》。
那时他只当是商人自夸，没放在心上。如今见了真人，倒确实有几分书卷气，只是这书卷气在边关，太易碎了。
“留下可以。”萧策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但得守我的规矩。第一，不许乱逛，尤其是军械库和西大营；第二，军营里的事，不该问的别问；第三，你的药别熬得满营都是味，呛得人没法练刀。”
苏慕言没想到他会松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多谢将军。我都记下了。”
“还有。”萧策补充道，目光扫过他的棉袍，“换身衣裳。穿成这样，被士兵们看见，还以为我把哪家的娇小姐藏进了军营。”
这话带着明显的讥讽，苏慕言却没生气，反而觉得这人首白得有些可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确实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是，我会让人去城中添置。”
“不必。”萧策喊来帐外的亲兵，“去库房拿两套士兵穿的常服，送西院去。”他顿了顿，又加了句，“拿最大号的，给他改改。”
亲兵应声而去。苏慕言看着萧策重新俯身对着沙盘，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心里忽然有些复杂。这人看似粗鲁刻薄，却也并非完全不近人情。
“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萧策挥了挥手，像是赶什么麻烦东西，“老李是你家的人，让他跟着你，别到处跑。”
“将军。”苏慕言忽然开口。
萧策回头，眼神带着询问。
“我看将军的沙盘，”苏慕言的目光落在沙盘西北角，那里插着几面代表匈奴的黑色小旗，“此处的河谷地势低洼，若是遇上下雪，极易形成雪崩。若匈奴在此设伏……”
萧策的眼神骤然变了。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沙盘前，盯着苏慕言说的那个位置，手指在上面快速比划着。
那个河谷是匈奴南下的必经之路，他之前只考虑了地形狭窄利于伏击，却没想起北境的雪季快到了。若匈奴真的利用雪崩……后果不堪设想。
“你怎么知道那里会雪崩？”萧策的声音里带着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曾看过《北境舆地志》，上面提过此处的地质。”苏慕言轻声道，“家父经商时，常收集各地的风物志，我……看得多了些。”
他没说的是，他不仅看了舆地志，还根据书中的描述，用木头做过一个缩小的模型，推演过不同季节的水流和风向。
萧策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病弱的书生，或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双总是含着水汽的眼睛里，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知道了。”萧策移开目光，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回去吧。”
这次，苏慕言没有多言，转身走出了主帐。
帐帘落下的瞬间，萧策立刻对亲兵下令：“去，让斥候营再探狼居胥山北侧的河谷，仔细查探地形，尤其是积雪厚度！”
亲兵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萧策一人，他盯着沙盘，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边缘。
江南来的病秧子……有点意思。
苏慕言回到西院时，老李正拿着针线在缝补什么。看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去：“公子，怎么样？将军没为难您吧？”
“没有。”苏慕言坐下，接过老李递来的温水，“他让人送了士兵的常服来，说是让我换上。”
“那多糙啊，怎么能穿？”老李急了，“我明天就去城里给您买好料子的……”
“不必了。”苏慕言摇头，“入乡随俗。在这里，太扎眼不是好事。”他看着窗外依旧呼啸的风，忽然笑了笑，“而且，那位萧将军，好像也不是真的那么讨厌我。”
老李愣了愣，没明白自家公子的意思。
苏慕言没解释。他想起萧策盯着沙盘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虽然嫌弃，却还是让人送来衣服，心里那点因初到异乡而生的惶恐，似乎淡了些。
也许，这朔方的寒帐，未必真的容不下他这株来自江南的“娇弱”草木。
几日后，苏慕言换上了改好的士兵常服。粗布磨得皮肤有些痒，却比锦袍更能抵御风寒。他站在院子里，看着老李笨拙地学着士兵的样子给他束发，忍不住笑出了声。
“公子，您还笑。”老李嗔怪道，“这头发束得跟个稻草人似的。”
“挺好的。”苏慕言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至少不像娇小姐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墙外传来萧策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苏慕言，出来！”
他心里一紧，连忙让老李打开院门。
萧策站在门口，穿着便装，手里拿着一卷纸。看见苏慕言的打扮，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倒比穿锦袍顺眼多了。”他把手里的纸递过去，“这是北境的布防图，你看看。”
苏慕言惊讶地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山川河流、关隘要道，还有用朱砂标注的驻军数量。这等机密，萧策竟轻易给了他？
“将军这是……”
“你不是懂舆地吗？”萧策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给你三天时间，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要是能看出点东西，算你没白吃我军营的粮。要是看不出来……”他哼了一声，“就乖乖待着，别再瞎指点沙盘。”
苏慕言看着布防图上那熟悉的河谷位置，又看了看萧策故作冷淡的侧脸，忽然明白了。
这位铁血将军，看似嫌弃他娇弱，却在他随口一提后，真的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
朔方的风依旧冷冽，但苏慕言握着布防图的手指，却莫名有些发烫。他抬起头，对上萧策的目光，认真地说：“请将军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萧策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芒不像江南的烟雨那样朦胧，倒像北境的星火，微弱，却带着点韧劲。他别过头，声音含糊地应了句：“赶紧看你的吧，别又咳起来，还得我让人给你找大夫。”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沙里。苏慕言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寒帐里的初见，或许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西院的药炉又开始冒烟，这次飘出的药香里，似乎悄悄融进了一点属于边关的、粗粝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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