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学，我穿的是一双旧布鞋。鞋子还是去年的，边角己经磨毛，左脚的鞋带，是母亲用废弃布条搓出来的。扎得紧，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响。
我低着头走进教室的时候，鞋带己经松了两次。地上是泥巴和灰尘混成的印子，我怕脏了裤脚，不敢跪下来系，只好在课桌边，用一只脚勾着另一只试图打结。可那根布带越来越滑，越拽越紧，像是嘲笑我似的，怎么都打不出个结来。
“你还系不上啊？”后桌的刘鹏笑出了声，声音不算大，却引来了几个脑袋转向我这边。
“这不是鞋带吧？哎呦，这是他妈抹布搓的吧？”
“要不我借你一根鞋带？不过你得先舔一口我的鞋底，哈哈！”
笑声如炸开的豆子，从西面八方砸了过来。我像被钉在了板凳上，手还握着那根布带，指节都白了，却不敢抬头。
讲台上的老师好像也听见了，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他继续写板书，粉笔在黑板上“咯吱咯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节是数学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前的数字像一群嘲笑我的小虫子，在课本上爬来爬去。我死死地盯着鞋带，它己经断了，一半缩在鞋眼里，一半耷拉在地上，像条没力气的蛇。
放学的时候，我特意落在了最后一个出教室。书包背得紧紧的，走到操场边时，听见有孩子在喊：“喂，破鞋带的！”
我没回头。走到村口那条土路上时，我才蹲下来，把断掉的布带扯出来，捏在手里。布带的尾巴己经起毛，一拽就散了。我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找来这块布的，可能是去年擦桌子的角角，也可能是她旧衣服上撕下来的袖口。
我一首记得母亲弯着腰，坐在灶台边上，一针一线搓那根鞋带的样子。她眼睛不好，为了不扎到手，总是把头贴得很近很近。她说：“穿旧点没关系，只要不掉鞋、不丢脸。”
可今天，我还是觉得脸上像糊了一层泥，烫得慌。
走到家门口，我没叫人，自己蹲在屋前的台阶上。母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低头，背对着我。她听见脚步声，回头问：“咋回来了？今儿不是还要上晚自习？”
我摇了摇头，把那根断掉的鞋带举给她看。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放下手里的衣服，从盆边的凳子下掏出一团破布：“晚上我给你再搓一根，明儿一早就能用。”
我没吭声。屋后的知了声一阵又一阵，我望着母亲手上的动作，看她把那团破布细细抽开，撕成条，搓成线，再缠绕起来。
她的指甲里塞着洗衣粉的白沫，眼角的皱纹里都是夏天的汗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羞耻不是来自那根布鞋带，而是因为我拿不起它。
晚上睡觉前，我把那根断掉的旧布带放进了抽屉。以后每次换鞋，我都要看一眼。那根布带，像一根细细的藤，把我从虚荣和委屈里，慢慢拽回地上。
也许成长就是这样——有时候，一根断掉的鞋带，也能让一个孩子低头想了很多事。也许，从那天起，我开始学会怎样把碎掉的东西，再一点一点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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