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塞的背是滚烫的，又湿又沉，像驮着一袋淋透的面粉。每踩一步，靴子就陷进松软腐烂的烂泥层里，发出噗叽的闷响。他只剩一条胳膊能用力，身子歪斜着，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断了臂的地方像塞了块烧红的烙铁，痛得他眼前发黑，喘气都带着嘶嘶的声音，仿佛破风箱在漏风。汗和血混着，浸透了背上曼施坦因元帅的制服前襟，一股子铁锈和脏布的酸馊味。
曼施坦因趴在他背上，几乎没了分量，又像灌满了铅。烧糊了，也快颠散架了。身子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凉，脑子里像有一窝马蜂在嗡嗡地飞。只有那个念头，死死嵌在混乱里，像颗钉子：“柏林…格罗…挡住…”碎碎叨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发命令。
汉斯端着冲锋枪在前面，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牲口。汗水淌下来，糊住了眼睛，腌得眼珠子生疼。白天里的林子更他妈瘆人。那些树，张牙舞爪，枝条子抽过来就像鞭子。灌木密得人喘不过气，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鬼。鸟叫得人心烦，随便一个响动——枯枝断了，老鼠爬过——都能让他头皮一炸，汗毛倒竖。他得用肩膀和枪托死命撞开拦路的藤蔓荆条，还得分神回头看布塞。那家伙歪得更厉害了，眼瞅着就要栽倒。汉斯得腾出手去撑他一把，心里狂骂：“操！操！操！”
时间在爬，死慢。太阳光斑都挪到头顶那片叶子上了。可在这林子里，他娘的只有没完没了的绿，闷得人要死，还有那甩不掉的鬼影儿——苏军撵在屁股后头呢！力气像沙漏里的沙子，眼见着快光了。希望？那玩意儿早就被榨干了。
“上校…”汉斯猛地刹住，耳朵支棱着，像条猎狗，“听…听见没？…轰隆声？…卡车？！”
布塞也站住了，背上的重量压得他腿肚子首抖。肺里像拉风箱，呼哧呼哧。两人都屏住气。
是真的！就在左前方，隔着一层层鬼挡墙似的树，一种硬邦邦、带劲儿的、轰隆隆的声响透了进来——柴油发动机！听动静还他妈的越来越近！
草！是路！是咱自己人的卡车！
这念头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捅进俩人快死的脑子里！
一股蛮力不知打哪儿涌上来，布塞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似的闷吼，背上那个死沉的包袱似乎轻了些许。他埋着头，跌跌撞撞就朝声音冲过去，烂泥在脚下噗噗作响。汉斯也炸了毛，嗷一声扑到前面，用枪、用肩膀、用整个身子不顾一切地撞、劈、砸！必须开条路！路那头的轰鸣声就是救命稻草！
引擎的吼叫真真切切了！树干间的缝隙里，晃过了灰扑扑的、梦里的公路边沿！活路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了！
突然——
砰！砰！
两声脆响！就在身侧！子弹打着哨子，擦着布塞光秃秃的头皮，“笃笃”两声狠狠啃在旁边的桦树干上，木屑子炸开一片白的。
操他妈的！到底撵上来了！
“趴下！操！”布塞嚎了一嗓子，护着背上的人往前死命一扑，滚倒在公路边一块长满杂草的浅坑里。曼施坦因砸在他身上，闷哼一声，像被踩断了肋骨的狗。汉斯也手忙脚乱滚了进来。
哒哒哒！哒哒哒！
子弹暴雨一样泼过来！打在面前的土埂上，泥巴草屑炸开花！噗噗噗乱响！苏军发现了！火力死死咬住这边！
“他娘的！被咬死了！”布塞心沉到冰窖底。路就在眼前，卡车的轰鸣就在耳边，人却被钉在这挨枪子！他掏出鲁格手枪，朝着枪口火光喷吐的林子方向，砰砰就是两下，纯粹是赌气。
砰！砰！
汉斯也红眼了，抄起MP40，朝着树影里火光最亮的地方，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枪声在林子里炸开了锅。飞鸟扑棱棱惊慌失措。
路上那卡车的轰鸣猛地一窒，像是吓了一大跳。接着，发动机又吼起来，比刚才更响更急——妈的要跑？！
不行！不能让它溜了！
布塞那一扑一撞，炮弹就在耳边飞，像是把曼施坦因脑子里那团浆糊猛地搅了一下。他眼皮一撑，血红的眼珠子透过草缝，死死盯住了那条灰土路！路那头，一辆涂着快褪色铁十字、车厢蒙着脏绿帆布的德军欧宝“闪电”卡车，真他娘的减速停下了！驾驶室的门开了条缝！有人探头在望！
最后一根稻草！要么上，要么烂在这坑里！
“汉斯！”曼施坦因的破嗓子像砂纸磨铁，却带着股能把喉咙撕裂的狠劲儿，手指向卡车，“烟雾弹！拣的那个！扔！扔车头路上！堵住它！”
汉斯一愣，猛地记起！在飞机残骸里翻破烂时，在一个烂成泥的通讯兵身上，他扒拉出一个德制卵形的东西！M39烟雾弹！那玩意儿一首在他腰带上挂着，都快忘了！他手忙脚乱地把它抠了出来！
“压住！”曼施坦因朝布塞嚎，自己却用左手，拖着那条疼得钻心的断胳膊，举起P38，身子抖得像狂风里的破旗，根本瞄不了，但战场上用子弹砸地的本能还在！砰砰砰！几枪全泼了过去！
布塞的鲁格也跟着响起来！
汉斯狠狠吸进一口气，肺要炸了似的。他拔掉烟雾弹屁股上的环，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劲儿，朝着马路中间，卡车车头前面那地方，玩命地丢了出去！
嗤——！
一股浓得要命、呛人鼻子的白烟，像个妖怪一样在公路中央炸出来！眨眼功夫就蹿得老高！浓得化不开的白帐子！正好把卡车前半截吞了进去！
“敌袭！烟幕！操！”公路那边传来德国兵变了调的鬼叫。帆布被粗暴地扯开，几个戴钢盔的影子在上面晃动，枪栓拉得哗啦响。
就是现在！
曼施坦因不知哪来的邪劲，猛地挣开了布塞想摁住他的手，像个快散架的破傀儡一样，硬是从土坑边爬着半站了起来！他左手高高举起那支糊满泥巴血块的P38，枪口摇摇晃晃地指着烟雾里那卡车的模糊轮廓，朝着坑里的布塞、汉斯，更是朝着烟雾里那些德国兵，发出了这辈子最不像元帅、最不要命的、像是垂死孤狼被掏了心肝的嚎叫：
“Deutsche Soldaten!（德国兵！） Heeresgruppe Süd Hauptquartier!（南方集团军群司令部！） Generalfeldmarschall von Manstein!（曼施坦因元帅！） Deg!（掩护！） Sofort!（快！）”
那声音劈哑走调，被苏军的机枪扫射盖过去大半。他整个人——脸白得像涂了粉的死尸，嘴唇干裂渗着血丝，眼窝深陷，里面烧着红得吓人的光。额头上那圈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绷带，又被血洇出一大块新红。断掉的右臂胡乱用夹板吊在胸前，肿得像发面馒头。身上那件本该威风凛凛的元帅制服，成了破烂，沾满了黑泥、血痂、青苔，烂布条似的挂在身上，像个最惨的要饭花子。他整个人抖着，随时要倒下去烂成一滩。
可就在他站起来、嚎叫出来的那一秒——
烟雾里探出身子的德国兵都他娘的僵住了。
那车上，一个挂着中尉衔的军官把脑袋从副驾驶探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
嗡……
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是军衔，不是荣誉，是在死人堆里泡出来的、在炮弹坑里滚出来的、能让人在下一刻死了也甘心往前冲的玩意儿，像个铁砧一样，哐当一下砸在所有人脑门上。
那张脸……那张满是泥污血痂、被疼痛和高烧折磨得变了形的脸……
军官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喉结猛地一滚：
“Mein Gott!（我的上帝！） Der Feldmarschall?!（是元帅？！）” 声音尖得劈了叉。
“Feuer!（开火！） Deg den Feldmarschall!（掩护元帅！） Jetzt!（快啊！）” 那中尉炸了毛，反应极快，根本来不及多想，“刷”拔出自己屁股上的P38，朝着白烟后面机枪打得最欢的方向，想都不想就清空了弹匣！同时对车厢吼得脸都扭曲了！
哒哒哒！砰砰砰！
车厢上的德国兵也回过神来了！几支MP40，一杆98K，瞬间喷出了火！子弹刮风一样泼出去，好歹是把苏军的火力给压得憋回去一点！
布塞和汉斯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冲！两个人爆出吃奶的劲，连拖带拽，几乎是半拖着快瘫成一团的曼施坦因，手脚并用地朝卡车滚爬过去！子弹在身边的地上钻出一个个小土坑，噗噗带响！
“Sell!（快！） Rein!（上！）” 那中尉和两个兵居然不要命地跳下车，迎着可能飞过来的流弹，连拖带拽把曼施坦因那软绵绵的身子塞进了驾驶室后座那点逼仄的缝里！布塞和汉斯更像是被扔垃圾一样扔进了帆布车厢！
“Ab!（开车！） Los!（走！）”布塞喉咙里扯出血沫子似的最后一点力气。
卡车像是屁股着了火，司机一脚把油门踩进油箱！柴油机嚎成了疯兽，黑烟喷得像条墨龙。笨重的卡车浑身一抖，轮胎疯转，啃着沙石地，猛地冲散了还聚拢的白雾，沿着公路，朝着西北方，一头扎进还灰蒙蒙的晨雾里，再也顾不上了。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只剩下苏联人气急败坏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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