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驾驶室里闷得像口棺材。汽油味，汗酸味，还有他自己身上伤口冒出的、新鲜铁锈似的血味，混在一起顶人脑子。曼施坦因瘫在后座上那点窄地方，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甩来甩去，像个断了线的破布偶。最后一点清醒被颠得稀碎。
黑暗彻底吞下来之前。
一只手按在他额头上。那只手带着硝烟和机油的黑油子，但掌心是热的，稳的。
一个声音扎穿引擎的吼叫，也扎穿了他脑子里那团嗡嗡响的马蜂：
“Sanit?ter! （医护兵！） Vorw?rts! （快过来！） Der Feldmarschall braucht es jetzt! （元帅现在就得处理！）”
“Funkspruch! （无线电！） N?chste Kommandostelle! （联系最近的指挥部！） Meldung: Generalfeldmarschall von Manstein geben! （报告：曼施坦因元帅找到！） Wiederhole: Der Feldmarschall ist hier! （重复：元帅在这里！） Koordinaten:… （坐标：…）”
后面的字码砸进耳朵里，粘不住了，往下掉。太累了。血好像流干了。皮肉骨头里烧着火，又塞着冰碴子。这十几个钟头像被扔进碎铁皮的碾子里滚了几百遍。
黑。
暖烘烘又死沉的黑，糊上来。
脑子最底下还剩个火星子：
活下来了…刚爬出坑…前面…那个血磨坊“堡垒”…得砸了它…
感觉是慢慢爬上来的，像从黑水塘子底下一点点往上漂。
味道先冲上来。 消毒药水的酸气（石炭酸）辣鼻子，血块子放久了的甜腥味，汗馊了，还有烂肉味。混一块儿，顶得他喉头一滚。
声音接着响。 不是炮弹炸也不是子弹飞。是嗡嗡的低响（发电机），铁家伙碰铁家伙的脆声，有人哼哼唧唧地哭，还有远处闷雷似的炮响——没跑远，仗还在打着。还有个很近的调门，带着巴伐利亚那地方的卷舌音：
“…烧没退，三十九度往上…右胳膊…骨头碎成渣了，露着口子，脓血首冒…脑袋顶那道大口子，划拉到骨头了…身上皮子烂得没块好地方…水没了，血也快干了…上帝啊，他娘的是怎么挺过来的…”
“弄好他！施密特！是元帅！必须活着！”另一个嗓子更硬，带着刀子刮铁的劲。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粘一块儿。曼施坦因用吃奶的劲，才把右眼扒开一条缝。
光刺进来，疼。眯着眼等那团白花花的东西稳当点。
帐篷顶。原木撑子粗糙得很，挂下来一盏汽灯，嗡嗡响，光黄惨惨的。野战医院。味儿更冲鼻了。帆布墙两边挤满了行军床，全是白布裹的伤兵，有的挺尸，有的抽抽着哼哼。
一个穿白大褂、脸捂在口罩后头的医生（施密特）正弯腰弄他右胳膊的夹板。旁边戳着个参谋上校（冯·克卢格），肩膀硬邦邦的，眼窝黑得陷进去了。
“元…元帅？！醒了？！”冯·克卢格猛地往前一探，脸皮子都绷紧了。
施密特医生的头也凑过来，口罩闷着声：“元帅！别动！您得躺着！哪儿疼得厉害？”
曼施坦因想张嘴。嘴干的起皮，裂着口子。舌头粘在腮帮子上，磨着拉出血丝。只吹出点气音。他费力地转转脖子。
右胳膊捆上了新夹板，石膏硬邦邦的，勒得慌，吊在胸口。脑袋上那道口子也重新缠了布，药膏凉飕飕地压着火燎的疼。身上大概擦了擦，套了件灰布病号服，还是糙。可没擦的地方，皮肉疼得像针扎，骨头缝里酸。晕，天旋地转的晕，好点了？还是更糟了？弄不清。
“水…”他终于挤出点声。
冯·克卢格朝个医护兵使个眼色。小子端着个破搪瓷缸，小心捏着铁勺，一点点往曼施坦因嘴皮子上抹凉水。水碰到干裂的口子，蜇得疼，但总算润进去一点。
“哪…日子…”声音还劈着，但硬挤出来，每个字都咬着牙。
“元帅，这儿是第48装甲军的3号医疗营。离普肖尔河不远，还稳当。”冯·克卢格语速快，但字字清楚，“1943年6月17号了，上午九点。您躺了快一天一宿。”
六月十七！
这日子像把烧红的通条，捅进他心窝子里！到那个“堡垒”被敲定的日子，眼瞅着！他能闻见那命令书的油墨味了！可他呢？几百里地外的病床上，一身烂肉！
冷汗混着滚烫的烧，滋一下冒出来。
“布塞…汉斯…”
“上校在隔壁篷子躺着，断膀子接上了。那叫汉斯的崽子擦破点皮，缓过劲归队了。是第3连的霍夫曼中尉把您扛过来的…”冯·克卢格顿了下，“报告写的是…碰上了苏军巡逻队…玩命…活下来的…”
“线…电台…”曼施坦因吸着气，想把身子支棱起来。痛！从脚底板蹿到天灵盖，眼前一黑，又砸回床板子上。喘着粗气，眼珠子上绷着血丝，死盯着冯·克卢格：“通…南方集群…不对！接柏林！大本营！接那头！我要和元首说话！快！”
冯·克卢格脸一僵，腮帮子上的肉抽了下：“元帅…您这身子…医生说必须钉在床上…而且…接那头…得最上面的许可…转接七八道…咱这只是个医疗营…电台先紧着打仗用…”
“命…令！”嗓子突然尖利起来，刮着铁锈似的，压住帐篷里的嗡嗡声。“事关东线…输赢！…立刻接过去！…不然…军事法庭…送你去！”一口气顶上来，咳得他蜷成一团，浑身筛糠，死灰的脸上憋出两块病态的红斑。
冯·克卢格像挨了一鞭子，脊梁骨挺首。“是！元帅！最高级线路！这就办！”他猛转身，帆布帘子哗啦一响，冲了出去。
施密特医生按着他的腿：“元帅！老天爷！您这劲头能把血管挣崩了！高烧没退！伤口在流脓！会死的！”
曼施坦因闭上眼，粗重地喘气，胸口火烧火燎的疼，铁锈味在嘴里漫开。他压着那翻腾的血气。
帐篷外头。冯·克卢格吼人的声，兵跑动的声，啪嗒啪嗒踩泥地。最高等级的命令，医院棚子的空气，凝成块铁板。
曼施坦因躺着。汽灯的光晕在眼前模糊晃动，像水里晃着的油。格罗那张年轻的、有点傻气的脸晃出来。接着是埃里卡写在信纸上的字迹：“…勿忘我开了…粉蓝的，和他刚挂上少尉肩章时耳朵一样红…”
疼。皮肉的疼。骨头的疼。心被揪着拧的疼。
爬回来了。从鬼门关的泥塘子里。
可那头真正的血磨坊，“堡垒”那盘大碾子，才刚刚嘎吱响。和时间的角力，和狼穴里那个偏执狂的拔河，拉锯战刚上弦。
柏林。得去。爬着也得去。
赌注就是几十万条烂命，是格罗那颗年轻的心跳。
代价？管他妈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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