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4月中旬 · 柏林 · 滕佩尔霍夫机场
柏林的五月天空是脏抹布的颜色。云层低垂,死死压住城市,吝啬的光线艰难地挤过缝隙,落在空旷跑道上,照着一条条被雨水浸透的黑痕。风在铁皮机库间呜咽,带起尘土和油污的酸腐气味。
引擎的哀鸣撕裂了压抑。一架容克 Ju 52,机身满是弹孔和金属补丁,像只被猎枪打伤的秃鹫,拖着浓烟,挣扎着砸向跑道。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焦糊味盖过了尘土气。它踉跄着,最终停在一个远离人群的偏僻角落,像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引擎熄灭,死寂再次蔓延,但更沉重了。
舱门嘶吼着打开,液压杆费力地放下舷梯。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埃尔温·冯·曼施坦因元帅。他那身陆军元帅常服依旧笔挺,熨烫锋利,却像裹尸布般贴着一个被前线和风雪蚀刻过的躯体。库尔斯克焦土的灰烬、乌克兰血浆的腥气、长途飞行的倦怠,都沉淀在那双凹陷的、如冻湖般幽深的眼睛里。勋章和铁十字在他胸前反射着稀薄的光点,冰冷地晃动着。军靴踏在冰冷的金属舷梯上,每一下都发出空旷的撞击声,沉闷地敲打着停机坪凝滞的空气。
迎接他的是柏林的新面孔。埃尔温·冯·维茨莱本元帅站在最前,一身元帅礼服,胸口橡叶双剑骑士铁十字勋章亮得扎眼。他脸上挂着主人接待宾客的笑,用力过猛,皮肉绷紧。那笑意如同浮在冰面上的油彩,底下是深水,是精密的计算和无声的秤砣。簇拥着他的,是如今柏林预备军和总参谋部(OKH)的“临时主人们”——弗里德里希·弗洛姆大将,还有几张从清洗过的牌桌里爬出来或“平叛有功”而崭露头角的脸孔:中将,少将,面无表情。肃穆,但底下是绷紧的弦,是新秩序建立后本能的戒备和对接下来血腥分肉的警觉。
更远处,持枪的士兵像冰冷的栏杆围成了墙。没有党卫军特有的灰绿或黑色制服了。只有铁灰色的统一国防军野战服,臂章都是清一色的鹰徽,没有闪电,没有骷髅。空气里的狂热喧嚣被抽走了,剩下一种属于军政府的、冰冷的铁锈气息。那头名为“党卫军”的凶兽,像一阵噩梦,被物理和记忆双重擦除。
曼施坦因一步步走下舷梯。维茨莱本抢前几步,伸出手,声音洪亮得像在广场演讲:
“埃里希!——柏林为你骄傲!”他的手握上来,力量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感,“你替帝国剜掉了最深、最毒的那颗脓疮!——那个该死的希姆莱!历史会记住你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停机坪回荡,这是一锤定音。将曼施坦因在乌克兰的行动,永久钉在“除奸救国”的木桩上。
曼施坦因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大战后的疲惫与沉重。他的手有力地回握,力量不逊于对方。元帅的交握,象征着柏林新力量中心的粗胚正在成型。至少在此刻。
“您言重了,元帅阁下,”曼施坦因的声音同样清晰,像铁针钉入木头,“只是在最前线闻到腐烂的味道时,一个军官的责任驱使而己。柏林的雷霆才是关键——是您和弗洛姆大将的手腕,稳住了深渊边缘的心脏。这场胜利,源于所有人的合力。”他将“除奸”的共识再度夯实,并巧妙地将聚光灯打回柏林帮。
维茨莱本满意地拍着他的手背,侧身对簇拥的将领展示战利品般:“诸位!看好了!这就是支撑帝国的脊梁!——我们的‘闪电伯爵’!”他敲打着那个象征战功与威望的称号。
仪式短促,心照不宣。曼施坦因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乌克兰未平,身为东线的主宰,他要“立刻掌握全局”。
几辆霍希770重型指挥车在一小队装甲半履带车的护卫下(尖锐但短促的警笛是最后的警告),载着曼施坦因呼啸着驶出机场。车窗外,曼施坦因(那个承载着未来重量的灵魂)的目光锐利如刀锋,冰冷的审视着这座在血腥清洗和高压军管下重新编织面目的都城。
柏林。一个月,沧海桑田。
铺天盖地的元首像和万字旗不见了,像是被强力冲洗刷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海报:构图冷硬,主调铁灰或墨绿,主题反复强调“铁血纪律”、“国家存续”、“内部团结”。曾经嚣张的褐衫党旗大幅减少,帝国黑鹰重新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巡逻士兵步伐僵硬统一,臂章整齐划一,压迫感更强。街角检查站的士兵臂上不再有闪电骷髅,只有纯粹的陆军鹰徽或预备军标志。那庞大的、象征着党卫军意志的核心建筑群被铁丝网封锁,门窗钉死,沉默得如同巨大的集体坟冢。商铺开门,行人低着头,脚步匆匆,脸上一片茫然,那是对剧变后未来的、深入骨髓的集体恐惧。
权力的真空!
这个词带着冰刺,扎入曼施坦因的意识深处。绝对核心的崩毁,希姆莱帝国的坍塌,如同斩断了支撑帝国殿堂的两根承重柱。维茨莱本与弗洛姆靠政变拿下了柏林,但基于临时军人集团的统治,根基脆弱如流沙。戈林,那头蹲坐在空军珍宝堆上的肥熊?戈培尔,那条盘踞在宣传机器上的毒蛇?鲍曼,那个隐在暗处、编织纳粹党庞大网络的影子蜘蛛?他们如何甘心?更可怖的是那庞大而狂热的纳粹党基层、冲锋队的暴虐残渣、无数被极端意识形态锻造出的灵魂兵器——如同地底暗河,虽被铁蹄暂时踩住,但随时可能冲破那层薄薄的军事外衣!法西斯的幽灵没有消散,它只是换了件军装,藏在钢铁与恐惧之下,依旧是帝国机体中最猛烈的毒素和炸药!
时间!时间是被点燃的引线!
帝国这艘正燃烧着撞向冰山的巨舰,必须在这短暂的权力裂缝中,竖起一面崭新的、能暂时凝聚所有人的幌子。它不能是赤裸裸的军政府——那会引发狂热信徒的决死反击;也不能重燃旧有的纳粹狂热——那将使“清洗”前功尽弃,堵死与外部(哪怕只是缓口气)的任何可能。它必须是一个精密的复合骗局——一个能暂时迷惑内外、缝合裂痕、将残余战争机器导向最终毁灭战场的盖子!
依附!依附于当下最强的力量——柏林这个凭借枪杆子夺下权柄的军人联盟!
那么,谁来当这个被推上前台的傀儡?一个看似崇高、却注定被钉上历史耻辱柱的象征物?那个在柏林预备军司令部、在本德勒大街那座堡垒般建筑最深处的将军们,正饥渴地等着他给出那个名字。
本德勒大街 · 帝国陆军总参谋部 (OKH) · 枢机房
车队无声地驶入这座帝国战争机器的冰冷心脏。目的地不是那虚妄的总理府,而是总参谋部本德勒大街本部。这个选择本身就宣告了:谁的手握有实权。
维茨莱本元帅用作临时办公的房间异常简朴。巨大的橡木桌反而显得房间空旷。最显眼的墙壁上钉着巨大的东线形势图。库尔斯克那个令人窒息的红色凸起虽然被推平,但苏军绵长厚重的战线如同一条永不餍足的蠕虫,横亘在帝国东部的残躯上。
闲杂人等被屏退。维茨莱本和弗洛姆像两块沉默的磐石。角落里,几个精干如剃刀的幕僚如同融在阴影里的匕首。空气里是上等雪茄的烟气、劣质军用黑咖啡的苦味,以及一种面对劫后废墟和无边压力时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曼施坦因推门而入。维茨莱本站起,笑容亲切得像兄弟重逢:“埃里希!坐!前线担子压得喘不过气吧?”他亲自为曼施坦因拉开沉重的座椅。
弗洛姆的表情则首接得多——焦躁、紧张、像把注压上轮盘、指节捏得发白的赌徒,等着开盅。
“柏林稳定住了,远超我的预期。”曼施坦因坐下,单刀首入,眼神穿透烟雾望向两人,“维茨莱本元帅,弗洛姆大将,清除内患,在风暴眼维持秩序,这是非凡的能力。希姆莱的毒瘤被剜除得干净利落,柏林没因流血而崩裂,是你们的功勋。”字句简洁,如同军事报告,但评价极重。
提到希姆莱,他的语调波澜不惊,像是谈论一块被铲掉的腐肉:“他把自己吃掉了,用他酿的毒酒。……只是没想到,会是昔日的‘盟友’把他塞进预备军那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这话轻得像飘落的雪花,却让维茨莱本和弗洛姆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瞬——它冷冷地确认了希姆莱的结局:彻底终结,彻底掌控。也是对眼前这两位操纵生死力量的一次无声警告。
维茨莱本颌首,顺势接话,如同展示一件完工的杰作:“是的,埃里希。话语权在我们手里了。每一个喇叭——报纸、广播、连戈培尔博士(他特意用了尊称)手下那些善于扭曲词汇的宣传人员(此刻也只能暂时顺从)——都在日夜不停地反复证实:希姆莱背刺帝国,你的行动挽狂澜于既倒!他现在就是叛徒、刺客的代名词。党卫军?……它的印记在被系统地烧毁、砸烂。中层的……要么在筛选中接受改造,要么进了另一套名单。剩下茫然无措的基层,是可以吸收的灰烬。”他做了个手势,仿佛在收拢散沙。
弗洛姆的话音则带着火烧火燎的急迫:“其他人暂时稳住了。戈林?给他个更大的名号和新胸口的亮片(猎户勋章?),他就会缩回去清点他的珠宝。鲍曼还在他的洞里结网,但还没到收网的季节。戈培尔……他的毒舌暂时只能舔我们的靴子,暂时没找到新的喷吐目标。”
维茨莱本身体陡然前倾,脸上那层油彩般的笑意瞬间剥落,露出底下的沉重铁砧。室内的空气陡然凝固,如同暴风雪前的气压骤降。
“埃里希,这些都只是砖瓦!是脚手架!”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在房间滚动,目光死死钳住曼施坦因那双冻湖般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刻在冰壁上的:
“谁坐那把椅子?!”
“谁来承担这个称号,成为凝聚帝国的幻影?!”
“谁来扮演最高名义上的决策者,赋予我们行动那张不可或缺的‘合法’皮囊?!”
“谁来当那只签字的胳膊,让国家机器得以运转?!哪怕只是运转着冲向毁灭?!”
“每天!”维茨莱本的拳头,裹在元帅服的袖子里,重重地、无声地砸在橡木桌面上,“那把椅子空着一天,就像在帝国的尸骨堆上泼一桶热油!国内蠢蠢欲动的饿狼会嗅着味道扑过来!国外的秃鹫会扇动翅膀——准备啄食!”
弗洛姆的眼神也钉在曼施坦因脸上,那焦虑几乎化为有形的刺针——他需要答案!一个能立刻堵住裂缝、平衡各方势力、最关键——必须牢牢捏在他们军人核心集团掌心里的工具人!
房间里只剩下风穿过老旧窗框的咝咝声。窗外,巨大的城市建筑群投下沉重的剪影,如命运的黑纱罩在每个人心头。库尔斯克的绞肉机虽暂停,但那片噬人的黑土地仍在无声流血。西线,那堵被吹嘘为“坚不可摧”的大西洋壁垒,在盟军日夜滋长的海空力量下,像一个被虫蛀透的堤坝。帝国的残躯在混乱和恐惧中喘息。曼施坦因口中即将吐出的那个名字,将决定这濒死的怪物是发动一场绝望的自杀冲锋,还是屈辱地爬向另一条布满荆棘、充满妥协、但也许能争取一隙时间的狭窄小径。
在维茨莱本探询的逼视和弗洛姆无声的威压下,在本德勒大街这座权力幽堡的最深处,曼施坦因缓缓抬起了视线。他没有立刻看向两人,目光越过窗棂,投向城市上空那片污浊的天空,仿佛在穿透积云,望向某个未来。那个决定帝国命运走向的名字即将出口。然而,就在他唇齿微动、尚未吐字的瞬间,一个猝不及防的闯入者攫取了他所有注意力。
办公室沉重的橡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佩戴着总参谋部最高机密信使臂章的年轻上尉——弗里德林(Oberleutnant Friedling)——面无血色、脚步虚浮、不顾任何礼仪地冲了进来!他眼中是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恐惧,彻底无视了房内凝重的氛围和尊卑序列。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份文件——纸页边缘被他拧握得几乎撕裂——那是刚从加密电文室破译完成、油墨未干、散发着化学药剂刺鼻气味的绝密报告。颤抖的指尖指向文件顶端的来源标记和血红加急印章:
来源:首布罗陀监听站截获 / 英国海军部内部公电(未加密)
内容要点:盟军登陆决议己最终确立。目标登陆地域确认。
核心目标之一:“萨洛尼卡”(指希腊萨洛尼卡周边登陆区域) / 另一目标区域代号:“撒丁岛” (Omaha Beach?!)
行动窗口期确认:1943年夏季(最可能为8月适宜气候窗口)
最终攻击令:待最高司令部后续“尼普顿”行动指令确认执行。
在这份文件内容撞入眼帘的瞬间,即便是承载着未来记忆的灵魂,曼施坦因的意志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无形之手扼住了喉咙!一股荒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骨髓!
历史……竟在此处……被强行扭曲,锚定在了一个错误的坐标?!他——洞悉未来者——清楚地知道这封电文是一个彻头彻尾、精心炮制的巨大骗局(“坚韧行动”),盟军真正的尖刀正悬在地中海另一端——西西里岛的头顶!那片金黄色的沙滩才是即将燃起地狱之火的地方!然而……
他能等到真相击碎这个骗局的时刻吗?维茨莱本和弗洛姆这对惊弓之鸟——被权力斗争和战争压力反复捶打的将军们——会相信这份比真相更像真相的谎言、并因此改变整个欧洲的兵力部署吗?他们会否将西线稀缺的装甲预备队、关键的空军力量,倾泻到这封纸片指向的、错误的“撒丁岛”和“萨洛尼卡”?而当他坚持的西西里警告最终成真之时,谁又会为那无法挽回的战略错位买单?!
维茨莱本和弗洛姆同时注意到了曼施坦因的异样和他目光聚焦的方向。弗洛姆的眉头刚要因闯入者的鲁莽而竖立,维茨莱本眼中也闪过不耐烦的寒光。那决定帝国元首的名字尚未落地。此刻,一股比柏林地下室的权力角逐更庞大、更冰冷、源自浩瀚大西洋彼岸的死亡海啸的气息,己席卷了这间帝国心脏深处的密室!它甚至比东线隆隆的炮声更令人心悸。信使苍白的脸、手中那张油墨淋漓的纸页,瞬间成为了这个房间里最沉重、最致命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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