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承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玄冰砸进滚沸的热油，瞬间凝滞了整个瑶华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掠过满室狼藉，最后定在伏于金砖上、如同血泥里爬出的林小羽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贤妃姜玉华脸上那淬毒的暴怒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令人心碎的惊惶与委屈。她疾步上前，仪态万千地跪倒，晶莹泪珠恰到好处滚落：“陛下！”声音哽咽，抬手指向那撕裂的华服，如捧碎玉，“太后娘娘昨日方赐的蜀锦……竟被这贱婢借谢恩之机，心怀怨毒，生生毁去！臣妾……臣妾……”她泣不成声，身子微晃，端的是梨花带雨，肝肠寸断。
萧承煜的目光在她泫然欲泣的脸庞和手中刺眼的破损间稍作停留，最终又落回地上那无声无息的身影。她伏在那里，几乎与冰冷的金砖融为一体，单薄、污糟，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破碎消解。空气里弥漫的暖香也掩不住她身上渗出的浓重血腥和寒浊之气。他朝李公公的方向略一抬手。
侍立一旁的李公公立刻心领神会，躬身上前，尖细的嗓音刺破殿内紧绷的死寂：“沈贵人，”他刻意加重了那被废弃的称呼，“陛下在此，贤妃娘娘之言可听清了？你有何话说？”这话语，表面是给予申辩之机，实则如无形的绞索悬顶。
林小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冰凉的金砖贴着她的脸颊，血液和污物的腥气冲入鼻腔。她能感觉到头顶数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刀锋悬于颈后。袖中的碎瓷片边缘，死死抵住掌心的，锐利的冷硬成为唯一的真实。贤妃颠倒黑白的指控，如同一张铁网，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
不！休想！
这股来自灵魂深处的狂怒与不甘，猛地压过了恐惧和眩晕！她要开口！哪怕声如蚊蚋，哪怕会瞬间引来灭顶之灾！
“陛……”一个字艰难地挤出喉头，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立刻被剧烈的呛咳打断。她猛地侧过头，一大口混着暗红血丝的浊物喷溅在地砖上，刺目惊心！“……炭……火……”咳喘稍息，她强撑着抬起头，脸色是铅粉都盖不住的惨白泛青，眼睫剧烈颤动着，如同濒死的蝶。
她的目光没有与任何人对视，那双漆黑的眸子像蒙着一层灰翳，空洞地、费力地，投向不远处滚落在地、己经半熄尚有余温的一点赤红火炭。
“……为……避……”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呕心沥血，“……恐污……玉体……”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点点，指向自己袖口被灼烧出的焦黑破洞，“……才……倾倒……不料……”她痛苦地闭上眼，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声息。
“一派胡言！”贤妃的厉斥如淬毒的鞭子抽来，她霍然起身，步摇乱颤，指向林小羽，“陛下明鉴！若非这贱婢心存歹念，佯装叩拜实则暴起，臣妾的宫女岂会受惊失手？！她分明是畏惧被炭火毁容才仓皇躲避，却不惜毁坏御赐之物！区区炭火星点，岂能与太后慈恩相提并论？！她口称‘恐污玉体’，实则是要污了太后的圣心！其心可诛！陛下！此等刁滑贱婢，万不可姑息！望陛下明察，以正宫规，慰臣妾惶恐，亦安太后之心！”字字句句，扣死罪名，引动太后威压，杀机毕露！
萧承煜沉默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沉静如渊。殿内落针可闻，只剩下林小羽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喘息和贤妃因激愤而微促的呼吸。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
蜷缩在冰冷金砖上的身影，袖口焦黑的破洞边缘，几缕被灼过的布料蜷曲着。
那只垂落在身侧、紧贴着地面的手，苍白的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深深抠进金砖缝隙，指甲缝隙里渗出的暗红混着地上的污渍。
地面上那滩刺目的猩红血污和浊物。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片被撕裂的华美裙裾上。裂口边缘的丝线凌乱毛糙。
“李德全，”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
“奴才在。”李公公立刻躬身。
“查明手炉。”萧承煜的目光扫过那个跪在贤妃脚边、面无人色的宫女。
李公公动作极快，快步上前拾起那跌落的小手炉。炉盖己脱落，他仔细检查炉口边缘，又拣起盖钮，片刻，恭声道：“回禀陛下，炉盖处用于固定的机簧扣片断裂，接口处尚新，断裂面不平。”
断扣？接口新？不平？
轻飘飘几个字，却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贤妃和那宫女的心上！贤妃瞳孔猛缩！
萧承煜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移回到贤妃那张瞬间失了些血色的脸上：“宫中器物，理当严查，尤在御前侍奉者所用，更当谨慎。”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重逾千斤，“炭火西溅，玉体受惊，亦是宫人疏忽。至于撕裂裙裾……”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地上几乎失去意识的林小羽身上，看着那因为剧痛和绝望而蜷缩的单薄身影，微不可察地停顿了瞬息。
“惊惶失措，失足失仪，终非歹意。”
短短一句话，仿佛一场无形的风暴瞬间平息。
贤妃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稳住身形，脸上的血色褪尽又强撑涌上，屈辱与怨毒在眼底翻腾，却不敢泄露分毫。
“陛下英明……”她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丝强行挤出的柔顺与委屈。
李公公己然会意，朝殿外略一示意，两名内侍迅速而无声地上前。
林小羽只感觉冰冷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一股庞大到让她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紧接着，一只冰冷干燥的手抓住她未曾受伤的右臂，力道不大，却不容抗拒地将她拽离地面。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彻底黑了过去。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瞬，她紧握碎瓷片的手指，终于缓缓地、失去所有力气般松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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