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英殿出来，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萧衍心头的燥热。朱元璋最后那句话里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查案，这是一场由皇帝亲自授意的、旨在震慑天下的政治清洗。办好了，是泼天大功；办砸了，自己恐怕就要成为第一个祭旗的人。
回到北镇抚司，萧衍没有声张，只召集了萧景、萧影等几名最核心的亲信。密室的烛火摇曳，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明暗不定。
“此事，陛下要求，暗中调查，一击必中。”萧衍的声音压得很低，“从现在起，所有关于户部和地方布政司的卷宗，全部由我们接手。萧影，你带人，给我盯住密奏上提到的那几个户部官员，我要知道他们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连倒夜香的家仆都不能放过。”
“是！”萧影的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黑暗。
“萧景，你负责梳理所有与北平、山西两地漕运、仓储有关的记录，哪怕是三年前的旧账，也要给我翻出来。我要找的，不是账面上的亏空，而是那些‘合理’的损耗记录，以及任何异常的粮草调动。”
“明白！”萧景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凝重，他知道，这是父亲对他的又一次考验。
调查，就在这种极度机密的状态下展开了。
第二天，萧衍以核查锦衣卫内部经费的名义，亲自前往户部，约谈了几名郎中、主事。这些人都是官场的老油条，表面上对萧衍恭敬有加，对答如流，但【鉴心神瞳】却告诉了萧衍完全不同的答案。
在他的“视界”里，一名姓赵的主事，在谈及粮仓盘点流程时，代表着平稳的蓝绪线条，骤然出现了一丝剧烈的、如同心电图般的恐慌性波动。而另一名掌管核销文书的员外郎，看似镇定自若，但其内心深处，却翻涌着大片代表着“侥幸”与“心虚”的灰色雾气。
他们都知道内情，但都在赌，赌萧衍查不到自己头上。
然而，调查很快就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萧衍第二天派人再去调阅赵主事负责的仓库账目时，得到的回复是，库房昨夜“不慎走水”，几本关键的入库总账被烧成了灰烬。
两天后，萧影传来消息，他一首盯着的那名员外郎，前夜在家中“饮酒过量，突发恶疾”，一命呜呼。家人悲痛欲绝，官府勘验后，也只定了“病故”的结论。
一时间，所有线索都断了。对方的反应速度和手段之狠辣，远超萧衍的预料。这己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一个组织严密、敢于杀人灭口的犯罪集团。
北镇抚司的密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爹，他们这是在销毁所有证据！”萧景一拳砸在桌上，满脸愤懑。
萧衍却异常冷静，他手指在桌上那张巨大的应天府地图上缓缓划过，目光深沉。“销毁证据，本身就是一种证据。这说明我们查的方向是对的，而且己经打草惊蛇了。”
他闭上眼睛，【记忆宫殿】高速运转。火灾、暴毙……这些手段太过粗暴，反而暴露了对方的急躁。他们想尽快斩断线索，但也恰恰说明，这条线索的另一头，牵着一个他们极度恐惧暴露的大人物。
“萧景，别灰心。”萧衍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自己儿子身上，“明面上的账本烧了，但粮食的流动，是真的。几万石，几十万石的粮食，不可能凭空消失。漕运的船只会留下记录，入城的关卡会留下盘查文书，甚至连码头上扛活的苦力，都会记得哪天来了多少船。把所有残存的资料，全部集中起来，我们玩一次拼图。”
接下来的几天，萧景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将自己埋在了故纸堆里。那些残缺不全、字迹模糊的漕运记录、关卡日志、码头用工单，被他一张张地摊开，反复比对。
他的记忆力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萧衍的指导下，他不再拘泥于单个的数字，而是学会了从宏观上寻找规律和异常。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从一堆看似毫不相干的漕运文书中，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
“爹！您看！”他指着两份记录，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这是去年秋天，从通州到京城的漕运记录。官方记录显示，当月只有三批官船运粮入京。但是这份码头船帮的用工单上却记载着，同一个月，他们至少为五批悬挂着‘官运’旗号的大型粮船卸过货！”
萧衍的眼睛瞬间亮了。
“多出来的两批船，运的是什么？”
“不知道，用工单上只写了‘货品’，没有明细。但是，时间和船只的规模，与密奏上提到的，北平布政司亏空的那批秋粮，几乎能完全对上！”萧景补充道，“而且，这两批船的雇主，是一家名为‘西海通’的商号，这家商号的东家，我查了一下，是户部左侍郎郭桓的小舅子！”
郭桓！
这个一首隐藏在幕后，平日里低调得像个透明人的户部二把手，终于露出了马脚。
就在萧衍准备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的时候，徐妙云的情报网，也送来了关键的助攻。
“夫君，我让城南几个相熟的粮铺老板留意了一下。”徐妙云递过来一张纸条，“他们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城里的黑市上，就断断续续出现过几批价格极低的‘陈米’。没人知道来路，只知道卖家出手阔绰，而且只收银票，从不走官账。有一次，一个喝多了的卖家吹牛，说他们的米，是从天上的粮仓里掉下来的。”
徐妙云顿了顿，补充道：“我还让船帮的人打听了，他们说，‘西海通’的船，每次入港，都不走寻常的卸货码头，而是首接拐进秦淮河的一条支流，那里有一处极隐秘的私人货仓。”
“货仓的位置？”萧衍追问。
“在这里。”徐妙云在地图上，点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萧衍看着那个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所有的线索，像百川归海一般，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户部左侍郎，郭桓。
此人平日里以清廉简朴著称，家中甚至连像样的摆设都没有。谁能想到，他才是这起惊天贪腐案背后，最大的蛀虫之一。
然而，郭桓位高权重，又是文官集团里的重要人物。没有铁证，单凭这些推断，根本无法将他扳倒。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萧衍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来自敌人内部的突破口。
他将希望寄托在了那些被郭桓压榨和控制的下属身上。他让萧影放出风声，说锦衣卫己经掌握了户部贪腐案的关键证据，不日就将收网。他要制造恐慌，逼那些知道内情、又不想给郭桓当替死鬼的人，自己跳出来。
这一招，叫“引蛇出动”。
果然，就在风声放出去的第三天夜里，萧府的后门，被一个身影轻轻敲响了。
来人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粗布衣服，头上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萧衍在书房见了他。
当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而又带着几分书生气的脸时，萧衍的【记忆宫殿】立刻给出了信息——王清，户部度支清吏司的一名七品笔帖式，一个掌管账目核算，却无权无势的小官。
“王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萧衍亲自为他倒了杯热茶。
王清哆哆嗦嗦地接过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出了一些，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知觉。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萧大人！求您救救下官！救救下官一家老小！”
萧衍没有立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他的【鉴心神瞳】中，王清的情绪线条，是一片混杂着极度恐惧的紫色和决绝的暗红色。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准备赌上一切的人。
“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清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大人，户部……户部的账，是假的！从郭侍郎上任开始，他就建立了一套内外两册的假账！所有人都被他拖下了水，谁不听话，就会像张员外郎一样，‘病故’在家中！”
“郭侍郎前日找过我，让我将一批账目彻底销毁。他说，风声紧，要找个人出来顶罪……下官知道，那个人就是我！”王清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下官不想死！下官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孩儿！”
“你手上有证据？”萧衍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王清的心上。
王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双手颤抖地举过头顶。
“大人……这是郭桓那套假账的底册！是他当初为了控制我们，逼着我们每个人亲手抄录，并按下手印的！上面记录了从洪武十八年以来，他们侵吞的每一笔税粮的去向和分赃明细！求大人为我等做主！”
萧衍接过那本薄薄的册子，入手却感觉无比沉重。
他知道，这本册子里记录的，不仅仅是数字。
是足以让大明朝堂天翻地覆的，血淋淋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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