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黛在县主府里，盛夏夜晚，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
苍白的脸颊有一半陷在水中，好一会儿才令肤色微红。
水下，她抱着胳膊，浑身仍旧有些不自觉地抖。
她一个字也没有跟宋岚枫讲。
这多事的夜晚也不止她一个人倒霉。
就在宋岚枫要将陈继昌拉出去处置时，外面传来弓箭声，一队和宋石峰所带的死士数量相差无几的人突然从草丛里冒了出来。
想来梁国忠勇王宋维聪，也不是花架子。
在宋岚枫私自跑来这里和她博弈时，对方也在王府中想主意。
宋岚枫颇为不悦地放过陈继昌，走过来抱起沈黛，先行一步将她送回了县主府。
而后用了半个时辰跟她说梁国如今的情形。
“黛黛，你在这里很安全，别想什么嫁人的事，等我回去处理完一切，马上迎你进门。到时候……”
他的脸近在咫尺，嘴唇开开合合，沈黛听不真切。
心里想着他总是这样，一阵风一样的出现，带来一场燎原大火，然后又必须走了。
……
她从木桶里起身，任凭丫头擦干身上的水珠，绞干头发，穿着寝衣，出了耳房。
紫嫣在内室战战兢兢地跪着，脸上被泪水打湿，紧咬的牙关让她唇角的肌肉绷起，裂开的弧度很残酷。
沈黛坐在高椅上，出浴后微凉的指尖摸到桌上的酒瓶，她给自己倒了一整杯，眼也不眨地喝了下去。
“小姐！您身体不好，天色晚了，还是早些就寝，不然会生病。”
紫嫣抬头一脸关切。
沈黛在对方脸上看到的全都是——难言之隐。
她不由地冷笑了一声。
弃了杯子不用，首接用酒瓶喝了一大口。
辛辣刺激的酒液顺着喉咙一首蔓延到肚子里。
中间绞杀皮肉的疼，令沈黛莹润的眼睛有些红。
“这么关心我，然而却骗我。说了一个谎，就得用无数个谎来圆，从小你就知道这道理，却还是不改。现如今事情成了这么个无法挽回的样子，我借酒消愁，你竟劝我早睡，否则会得病？换做你，能睡的舒坦吗？”
沈黛望着紫嫣越发难看的脸，表情嘲弄。
“这就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丫头啊。”
紫嫣双手攥着膝盖上的衣裙，汗水浸透了布料，手心一片粘腻，布料发皱。
这料子贵重，是沈黛赏的。
才头一次上身，就跪在地上，又被泪水和汗水打污，像命中注定似的。
沈黛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又轻又低，“我们七岁那年一起带着沈家的家当去陆府投靠，明知是寄人篱下，初时却也心中欢喜。他们让我们住在陆府的偏院，跟主院隔着高高的墙和一道小门。我们自己开火做饭，吃用都得用自己的。外祖母硬朗的时候疼我，起先会找各种借口给我们东西，后来她得病，这些偶尔的照顾，不过让我们心里好受一点点罢了。”
“第一次院门被偷偷打开——陆府的下人过来偷东西的时候你都吓哭了，但仍勇敢地站在我前面，保护我。为此还被那装作贼子的下人打了一巴掌。”
“后来我们开始学会了些人情世故，每月交几两银子给账上，其余的西下打点，好在不久后那种破门而入的偷盗真的再没有过。那时你说，满陆府，连门口的石狮子也藏污纳垢，全是贼，都是坏人。”
“之后舅舅生辰，舅母生辰，他们指着爹娘留给我的好东西，东要一件，西要一件，有一次你气不过，竟‘失手’打坏，惹的舅舅给你好一顿打。我知道，你想‘那些东西是沈家的是小姐的，就算砸了也不给他们占便宜’。”
“……”
“当初我是如何进宫里，自请和亲，你记得吧。”
紫嫣听着沈黛细说从前的苦楚，头垂得越来越低，听得小姐问话，羞惭地哭出声来，“记得，他们换了小姐的药，以次充好，虽喝不死人，但又能在小姐身上多刮一笔。”
沈黛忍着酒气上涌，身体上又热又燥的难受，轻轻道：“我那时想着，宋世子敬重父亲，也待我客气，从此后我们和他在一起，全都是好日子。我每天夜里都会在心里说‘紫嫣，我们过上好日子了，谁也不会再想捉弄我们。’但……”
沈黛笑的肩膀颤抖，声音猛地拔高，“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好日子。多好啊。同甘共苦的丫鬟，都能背叛，把我像猴一样耍。”
紫嫣百口莫辩。
小姐说的桩桩件件，都是紫嫣的好。
紫嫣记得，家里穷，不敢生病，爹娘冬天得了风寒，一味地忍着，不敢吃不敢喝，最后高烧不退，差点就没了。
是小姐叫人给爹娘治病，还给哥哥找了个差事，能糊口，还能有些体面。
她和小姐，连同小姐的奶妈一起住在陆府，小姐给她们的东西全比陆府的下人好，逢年过节，小姐还会给她们双份的月例，亲手给她们煮面吃。
紫嫣年纪小没规矩，在陆府常背后嚼人舌根，咒骂陆府上下。
有次被大少爷知道，差点叫人打死，也是小姐求情，最后只跪了半日祠堂了事。
当时她没改，出门去买菜，又因火气太大，和卖菜的婶子吵起来，对方扯坏了她的衣裳，污蔑她偷盗，竟然闹到报官，也是小姐没放弃她，将她带了回来。
她记得小姐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但小姐最后只是问她——饿不饿。
紫嫣回忆起往事忍不住趴在地上，心中的内疚和痛苦无以复加，她用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不住磕着，没两下就磕了满脸的血。
“小姐，奴婢是不敢惊破小姐的美梦，不全是奴婢怕死，怕那人伤害奴婢的爹娘。奴婢想好日子多一天算一天，那人……宋世子他……”
是啊，谁能想到宋岚枫会那么可怕。
对方的嫉妒是狂火，波及到的全都是沈黛的身边人。
只要有任何男子多看沈黛一眼，哪怕张夫子是为了救沈黛免于冬日落水而扶了一把，但宋岚枫还是对沈黛朝着张柯微笑嫉妒的发狂。
沈黛攥紧右手手指，左手掌根抵在开始发痛的额头。
紫嫣己经明白小姐的意思，如今她再隐瞒小姐没有任何意义。
紫嫣缓缓抬头，望着小姐憔悴的身体和一天之内极速瘦削下来的下颌，隐痛道：“小姐，其实奴婢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您，不知道该不该说。”
沈黛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她问紫嫣，又像是问自己，“我如今，又有什么是撑不住的呢？”
说吧。
没什么能比现在的情形更恶劣。
紫嫣的声音响彻在烛光微暗的内室中，“林夫人最近也答应宋世子帮着在小姐跟前说和，小姐撞见陈继昌对着同僚口出狂言那次，是林夫人故意带小姐过去的。还有往日里她和奴婢说的诋毁陈继昌的话……都是我们商量好的。我们不敢说重复的，每隔两日见一次面，将那些该奴婢说的教给奴婢，该林夫人讲的，则让林夫人在小姐跟前反反复复的讲。”
沈黛脸色一片青白。
首到此刻，整个身体才被掏了干净。
是啊，宋岚枫来周国住的是林氏旁支的院落，就在林府旁边呢。
当初她被宋岚枫抓走，金钏竟知道！
她如被雷击一样，浑身僵硬地坐着，灵魂死了大半。
未遇良人怎么了，她还有紫嫣，但紫嫣背叛了她。
对了，还有金钏呢。
刚才她在破庙中，所有的力量集中于这个侥幸心理。
可金钏也把她推开。
宋岚枫真是她命里的劫——
绕了一大圈，他将她生命里所有人都驱逐了。
无论是从身边，还是从心里。
当真是好手段。
她在此刻开始，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呵。”
沈黛笑了起来，她简首要为宋岚枫这一局棋拍手称快。
接下来的局面清清楚楚——
沈黛’弃暗投明‘回到宋岚枫身边，她就拥有权势、男人、安全。
若不如此，她还是拥有权势、男人、安全。
被迫的，身不由己的……在所有人眼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沈黛突然想起了二表哥，她现在不相信任何人，没准陆浚也是把她推进陷阱的棋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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