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一片衰败。
月老像 缠绕着厚结的蜘蛛网,莲台之下是死掉的长有硬壳或者身体干瘪的小虫。
密密麻麻,模糊一片。
芸芸众生,积聚在小小暗室当中。
陈继昌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里面有两个绸缎垫子,两根红烛,还有一捆香。
他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递给沈黛。
沈黛用火折子将两根红烛点燃,借着烛火的光又点燃了那束香,白烟在破庙内升腾。
展开绸缎垫子盖过黑脏的蒲团,沈黛跪在其中一个之上,恭敬地将香插在月老像旁边的黑色小鼎中。
做这些时,她内心越来越坚定。
不过,此时太过安静的庙中,让沈黛察觉出很大的别扭。
陈继昌面色惨白地站在不远处,像这场拜天地与他无关似的,甚至在沈黛投来提醒的眼神时,他整个人一片恍惚。
陈继昌内心深处有一种很纠结的恐惧。
他没想到事到临头了,他竟能产生这种懦夫才会选择做出的软弱之举。
他红着眼睛,借着红烛的灯光打量沈黛的容颜。
纤弱无骨的身段,像林间小鹿一样惹人喜欢。
柔软如瀑布的长发散发着温和的光泽,还有她长而卷曲的睫毛,她莹润的眼睛,水红的唇瓣,小巧的鼻子,白腻姣好的脸……
是病西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整个周国,男人女人加起来,大约也不及沈黛的美丽令他着迷。
可他就能因为她有一副令人爱不释手、得到了绝不吃亏的皮囊,而泥足深陷?
陈继昌梗着脖子,呼吸艰难。
心中有一杆秤,临到此时,开始比较到底为了沈黛做这些值不值。
宋岚枫上次辱骂摔打他的——灵魂的屈辱和身体的痛觉似乎还在……
对了,沈黛也是老师的女儿,为了报恩,他也应该救赎沈黛。
此时又加上恩情作为让他勇敢下判断的推手。
更别说他为了沈黛抛弃了那么多——
官也没了,名声也没了。
沈黛还有钱呢。
沈黛有他这辈子赚不到的钱,沈黛还能为他生儿育女,创造他想象不到的幸福……
只要他们能跨过宋岚枫这道天堑。
陈继昌移动了一步,离着沈黛跪着的绸缎垫子还有不到半米的距离。
可他实在很害怕。
这美丽女体之上缠绕着冰冷的蟒蛇。
他不能保证拥有沈黛的同时,不被宋岚枫那疯子啃咬。
“陈兄,你愣着干什么?我表妹她跪在地上很久,腿都要疼了!”
陆浚焦躁的怒火在看清陈继昌木偶一样呆滞的表情时,窜到了顶峰。
他走上去,拎着陈继昌的领子,将对方摁跪在沈黛旁边。
对方的跛脚在地上划拉着,泥泞更深地刻入他的靴子,他的身体里。
“既然是你提出的大胆行径,起码本人要比我们这些没主意的要干脆一点。我表妹对你没有二心,这你是知道的。”
“是,是,我只是有点冷。”
陈继昌脸上涌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密密麻麻长在他灰白的脸上,像是虫卵。
陆浚觉得一阵恶心。
得到许诺后,他迫不及待地松开对陈继昌的钳制。
“好了,我在此为你二人见证,一拜天地!”
他的声音缓慢,像是喊出来的,尾音颤抖,也许是太过愤怒。
沈黛极快地弯腰拜了下去。
陈继昌却没动。
察觉到沈黛和陆浚惊讶的脸色,陈继昌恍然大悟一般,僵硬地将脖子扭回去,双手摁在肮脏的地上,缓缓叩头。
“二拜高堂!~”
沈黛如第一拜那样果决。
可是陈继昌突然就站起来,朝着陆浚的方向逃退两步。
“县主,如此简陋的屋舍,实在不能作为我们拜堂成婚的地方。我想一切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我们先回去睡觉,等太阳出来,新的一天来了,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我在江南之地有远亲,待我明日醒来,一定早些修书一封,请远亲尊长帮忙拿个主意。”
沈黛愕然,“我是刚从他身边逃出来的啊……我……我的丫鬟都被他收买了……难道?”
女子攥紧手指,轻声道:“难道你也被他收买了?”
是把她这么骗回去,其实是送到宋岚枫的床榻之上?
还是他让长辈拿主意的托词是他后悔了?
“不不!”
陈继昌妄图表明心境,可越说越说不清。
他该怎么承认他怕了?
陆浚眼瞅着表妹越发的委屈,从来不敢说清楚的心意在这混乱的时候突然涌上心头——
既然陈继昌不堪托付,既然表妹是绝对不会再向宋岚枫回头的了……
那么,是不是他可以代替陈继昌,与表妹在此时定了终身?
表妹对大哥陆如洋从未动过心思,而大哥那人向来西处留情,就算喜欢表妹,此时陆浚己不在陆府族谱之上,算不上陆家人,算不得抢兄长所爱。
他的官职还在,他对沈黛的心思一日日高涨,他不是跛足,他也听沈黛的话。
其实,表妹忽略了一个人选,他现在就是最好的啊!
陆浚内心天人交战。
这破庙里的三个人,都被心里的困惑折磨的痛不欲生。
沈黛急于想逃脱纠缠,报复宋岚枫。
陈继昌事到临头害怕得到宋岚枫更无耻的对付,心生退意,耻于对沈黛说明白。
陆浚想娶表妹。
“既然你没有被他收买,为何要逃?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在我和宋岚枫未和离时对我屡次三番露出那种钟情于我的表情?陈继昌,你说话啊!”
沈黛声音凄怨。
她很着急,此刻再浪费时间,恐怕等着他们的不是无事发生太阳照常升起的第二天,是更多不可控制的变故。
陈继昌没法辩驳,竟折膝跪在沈黛跟前。
破庙地面的灰尘染脏了他的衣摆,空荡荡的西壁抬高了他的愧悔,“县主,我……我们再商量好吗?日后我会跟县主赔罪。”
沈黛反问道:“谁稀罕你的赔罪?”
眼瞅着事态越来越乱,陆浚一把推开陈继昌,来到沈黛的面前,终于下定决心。
“表妹,你别难过,没有陈继昌,还有表哥,我愿……”
杂乱厚重的脚步声适时出现打断了陆浚急切的剖白。
沈黛当即起身,惊慌地退到了月老像的背后躲着。
她的心跳很快,胸口梗塞住的硬块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宋岚枫来了。
一定是他来了。
果然——
破庙门口,被清冷月光照亮的小片天地,露出了来人的脸。
他换了血衣,头上的伤口却没有处理,脸上的血仍旧往下滴落。
英俊的脸上是扭曲的笑意。
陈继昌维持着瘫倒在陆浚和沈黛的身前的动作,离着宋岚枫的位置最近。
就算不如此,也是首当其冲。
沈黛眼睁睁看着宋岚枫的人包围了整座破庙。
那个男人穿着银白色的衣衫,通身的气质像是神仙下凡,但他并不慈悲,他揪住陈继昌的衣领,将人提在半空当中。
冷冰冰的视线扫过屋内的红烛和跪坐的绸缎软垫,高声地笑了起来。
令人发毛的笑意,审判着其余人的精神。
“拜堂了没有?”
阴郁的笑声后,是冷血的质问。
陈继昌瑟缩地握住宋岚枫的手腕摇头。
此时他一首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他感到一股轻松和了然之外,浑身的力气也没了,根本挣扎不开。
“没有,只是和县主一起跪在那,我们还没来得及……啊!”
凄厉的声音响彻在黑夜里,站在庙外守着的宋石峰都没忍住身子一僵。
宋岚枫将陈继昌扔在地上,抬腿碾住对方的身体,用力踏稳了。
这动作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沈黛感觉耳边轰的一声,身体软弱无力,就那么瘫坐着摔在地上。
“你不配和她跪在一起。”
宋岚枫声音阴沉沉的,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脚下踩伤之处,是陈继昌身为男人,此生的命脉和依凭。
沈黛捂住唇,拼命压抑着嗓子里的尖叫。
陈继昌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爬着,他身上的汗更多了,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其他的臭气,他哀嚎着,寻找着沈黛的方向朝着女子爬去。
陈继昌朝着沈黛伸出一只手,想要拽住她。
“县主救我!县主,救我啊!”
连那只手也被男人碾住,手骨一寸寸碾断了。
“宋世子,你欺人太甚!你无耻之尤!表妹永不会喜欢你!你不思悔改,最后只会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浚冲过来要救陈继昌,才有动作便被两个大汉扯住胳膊,他挣脱不开,又被连打两拳,只能扯着嗓子咒骂。
宋岚枫冷笑回望,“你倒是有骨头的男人,可惜了,黛黛眼神不好,从未将你放在心上。”
“县主……救我……”
陈继昌嘴唇发白,脸庞灰暗,跛脚支撑着地面,趁着宋岚枫和陆浚说话,朝着沈黛爬近了几寸。
宋岚枫走过去一脚将他踹开,他站在沈黛跟前,朝着沈黛伸出手。
“黛黛,过来。”
沈黛双手捂住头,眼眶里全是血丝。
陈继昌还在挣扎求生,奄奄一息地身体战栗,哀怨地求她救命。
相隔两年的、遥远黑夜的回忆和方才的情形产生了诡异的重合。
张夫子从世子府的高墙跳进来,奔到她面前声嘶力竭万分可怜地也求过她——
“求世子妃给条活路!”
那时候……
沈黛抽搐着,胸口绞痛万分,脑部疼的也要裂开。
宋岚枫他明明告诉她,那是一场梦啊。
金钏她们也说,那真的是梦。
夏日里,极度恐惧和震惊之下,沈黛身上出的汗,打湿了整套衣裙。
她才发觉,她的体内有这么多水。
*
很久之后,沈黛回忆起这晚,才恍然。
哦,原来她是从这天开始,才不会再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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