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厂部会议室飘着隔夜的茶馊味。
长条木桌蒙着灰蓝桌布，边角卷翘处沾着茶渍，墙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褪成淡粉色，正对着门的位置，杨勇推了推眼镜，指节叩在一摞文件上："人到齐了，开始吧。"
王宝钏是第一个被喊进来的。
她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腕上还缠着医院的白纱布，进门时门框磕到膝盖，整个人晃了晃。
易大川下意识要起身，被杨勇递来的目光按回椅子——那目光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紧。
"王同志，"杨勇翻开最上面的问话记录，钢笔尖悬在纸页上，"昨天下午三点到西点，你在李副厂长办公室做什么？"
王宝钏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腹蹭过纱布边缘："我去交设备清单......李副厂长说要核对数据，让我关上门。"她喉咙发紧，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后来他......他拽我胳膊，说转正名额得看表现......"
"放屁！"李德全拍桌站起来，军绿制服前襟的铜扣撞在桌沿，"小王，你实习三个月我给你改了七次报告，你就这么回报领导？"他转向杨勇，胖脸涨得紫红，"杨书记，我办公室门从来没关过！
胡图图，你说！"
会议室侧门"吱呀"推开，胡图图缩着脖子进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机油。
他先看了眼李德全，又飞快扫过易大川，喉结动了动："昨儿下午我给李副送材料，门敞着的。
我进去时王同志正站窗边，李副在桌前批文件，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还有我！"另一个声音从胡图图身后冒出来，是后勤科的胡志明，"我西点去送暖瓶，看见王同志自己往外走，脸上好好的，哪有什么拉扯？"他搓着沾了茶垢的手，"倒是易大川，后来冲进去砸了李副的茶杯，还推搡领导——"
"住嘴！"易大川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盯着胡图图发红的耳尖——这小子上周还偷摸塞给他半块月饼，说"大川哥，李副让我盯着王同志"。
此刻那对耳朵正烧得通红，像被火钳夹过的铁片。
"杨书记，"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问您，王宝钏手腕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他扯开自己的工装袖管，胳膊上五道红痕还在渗血，"这是她挣扎时抓的！
李德全办公室的窗台上有她扯下来的纽扣，门把手上有她指甲抠的印子——"
"够了！"李德全突然笑了，从裤兜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易大川，你上个月找我批探亲假，说要带弟弟去看腿。
我没批，你就记恨上了？"他抖着烟盒，"还有这张纸，你塞我抽屉的——'走着瞧'，好大一胆子！"
易大川脑子"嗡"地一响。
那是他前天晚上写的，本想警告李德全别再骚扰女工，却被当成了把柄。
他盯着李德全发亮的脑门，突然想起昨天在医院，杨广哭着说："大川哥，宝钏姐说李副总说'转正名额就一个'，她怕丢了工作......"
"杨书记，"他压着嗓子，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可以调保卫科的监控。
下午三点二十，王宝钏进办公室时，李德全让秘书把门锁了——"
"监控坏了半个月！"胡图图抢着喊，额头冒出汗珠，"后勤科报过维修单的！"
会议室突然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杨勇的钢笔尖戳破了纸页，洇开一团墨渍。
他盯着王宝钏发颤的肩膀，又看向易大川泛红的眼眶，最后转向李德全："李副厂长，你说你没越界，那王同志为什么要寻短见？"
"寻短见？"李德全的胖脸僵了僵，"她自己摔的！
我拉她没拉住——"
"啪！"
易大川拍在桌上的手震得茶杯跳起来。
他想起昨晚在医院，王宝钏缩在病床上哭："大川哥，我爸病了要手术费，我不能丢工作......"此刻他盯着李德全油光水滑的分头，突然笑了："杨书记，我有证人。
传达室的老周头说，昨天下午三点半，他听见办公室里有女人喊'救命'，还看见秘书堵在门口不让人进——"
"老周头耳背！"胡志明急得首搓手，"他连广播里的通知都听不清！"
"那我问你们，"易大川往前半步，逼近李德全，"王宝钏兜里的实习合同呢？
她昨天说要拿给我看，现在不见了。"他盯着李德全颤抖的嘴角，"是不是在你抽屉里？
压在那些女工的转正申请底下？"
李德全的手猛地攥住桌布，蓝布上的茶渍被扯成歪扭的地图。
他突然拔高声音："杨书记，易大川蓄意伤人、破坏公物，我要求移交司法！"
"移交？"易大川嗤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我托医院的朋友查的——李德全夫人上个月在协和医院做了子宫肌瘤手术，费用单上写着'厂部特批'。"他把信封拍在桌上，"杨书记，您说这算不算以权谋私？"
会议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杨勇的镜片闪过一道光，他低头翻开李德全的报销单，指尖停在"医疗补助三千元"那行字上。
胡图图的脚在桌下首哆嗦，胡志明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只活蛤蟆。
"我......我那是工伤！"李德全的汗顺着下巴滴在桌布上，"我......"
"够了。"王宝钏突然开口。
她站在窗边，晨光透过脏玻璃照在她脸上，把眼泪照成碎钻。"杨书记，我不想闹大。"她摸出兜里的工牌，轻轻放在桌上，"但要是有人想逼我背黑锅......"她看了眼易大川，又看向李德全，"我会去区里上访。"
她说完转身就走，门帘被风掀起，卷进来一片梧桐叶，轻轻落在易大川脚边。
散会时己近中午。
易大川站在走廊里，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纸条——是易中海今早塞给他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别回家，老槐树下等。"他望着远处厂门口，想起出门时林志玲红着眼眶要跟来，被养父硬拽回院里，嘴里还喊着："大川这孩子最能扛，你跟着添什么乱！"
风卷着梧桐叶打旋儿，易大川捏紧纸条，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杨勇抱着文件站在门口，镜片后的目光软了些："小易，等王同志的伤情鉴定出来......"
易大川没接话。
他望着院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想起王宝钏临走前那句"要是有人想逼我背黑锅"，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该来的总会来，他想，这次，总得有人把这张网撕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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