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的机油味混着金属冷却后的腥气漫上来。
易大川把《材料力学》往桌上一扣,眼角余光瞥见胡图图背对着他,手指在工作记录本上快速划拉——那本子封皮泛着冷光,正是方才被他过的那本。
"小胡科长这是要改明天的排班?"学徒小孙探头看了眼,声音发虚。
他刚满十六岁,工装袖口还挽着半截,露出细白的手腕。
胡图图的笔顿了顿,抬头时脸上堆起笑:"帮老文头分担点。
你小子明天去机修组,跟着王师傅学拆变速箱。"他笔尖在"小孙"名字后重重画了个圈,又把"王宝钏"的名字从质检岗划到了机修一线。
"我?"小孙喉结动了动,"可我连梅花扳手都使不利索......"
"让你去你就去!"胡志明把游标卡尺往桌上一摔,"技术科的人就得能上能下,你当这是托儿所?"他斜眼瞥向易大川,见对方正低头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齿轮草图,又补了句,"再说了,王姐可是老车工,带带学徒怎么了?"
易大川的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
他想起今早王宝钏攥着揉皱的信纸进来时,眼底那层水光——杨广刚说考试名单报上去了,她为了能参加技术员考核,连着三个夜班在车间练制图。
此刻他扫过公告栏上胡图图新贴的排班表,"王宝钏 机修一线"几个字被红笔圈得像团火。
"胡科长这手改得巧啊。"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惊得胡图图手里的笔掉在地上。
他抬头就见李治站在门口,深灰色中山装洗得发白,领口却扣得严严实实。
老头手里攥着副老花镜,镜腿上缠着胶布——那是上回修铣床时被飞屑崩断的。
"李、李主任?"胡图图弯腰捡笔,指甲盖都泛了白,"您不是说这月只来三天?"
"我不来,有人就要把技术科拆成烂菜帮子了。"李治跨进门槛,皮靴跟敲得水泥地咚咚响。
他走到公告栏前,抬手就把胡图图刚贴的排班表扯了下来,"小孙才学了半个月,让他拆变速箱?
王宝钏明天要去厂部送质检报告,你改她的班?"
"我这是锻炼新人!"胡图图梗着脖子,"代理科长有权调整......"
"代理科长?"李治突然笑了,皱纹里却淬着冰,"你当技术科是菜市场?
上个月给新铣床配刀具,你画的图纸公差标错三回,老周师傅改八遍才用。
就这水平,也配坐科长椅子?"他把扯下来的排班表团成球,精准扔进墙角的铁皮垃圾桶,"从明天起,排班我来定。
技术科的人,先把技术练瓷实了再说。"
胡图图的脸从红变青,又从青变紫。
他盯着李治花白的头顶,喉结动了动,到底没敢发作——这老头在厂里干了三十年,连厂长见了都得喊一声"李工"。
他余光瞥见易大川还在画齿轮,铅笔在纸上走得飞快,突然想起上回李德全说的"技术科得有新鲜血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午休铃响时,胡图图把工作记录本往怀里一揣,撞开车间门冲了出去。
他顺着红砖路往办公楼跑,工装口袋里的搪瓷缸撞得大腿生疼。
李德全的办公室在二楼最东边,他抬手敲门时,掌心全是汗。
"进。"
门开的瞬间,胡图图差点栽进去。
李德全正低头看报表,金丝眼镜滑到鼻尖,听见动静抬了抬眼皮:"小胡?"
"李副厂长,您得给我做主啊!"胡图图"咚"地坐在沙发上,"那老东西李治根本不把您放眼里,今天当着全车间的面......"他抽了抽鼻子,"说我是断了脊梁的走狗......"
李德全放下报表,从抽屉里摸出茶叶筒。
他捏了撮茉莉花茶扔进瓷杯,开水冲进去时腾起白雾:"老周头退休后,技术科是得有人镇着。"他吹了吹杯口,"可你连高级技术员都不是,拿什么服众?"
"我......"胡图图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下个月就考......"
"考?"李德全笑了,指节敲了敲桌面,"易大川那小子最近天天泡图书馆,你拿什么跟他比?"他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镜片后的眼神,"想当科长,先把高级技术员证书攥手里。
不然......"他顿了顿,"厂里不养闲人。"
胡图图站起身时,后背的工装全湿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那易大川......"
"他?"李德全低头翻报表,"技术科需要能干事的。"
胡图图关上门,听见屋里传来纸张翻动的脆响。
他摸着怀里的工作记录本,封皮边角硌得胸口生疼——本子里夹着易大川的考核报名表,他昨晚趁人不注意撕下来的半页。
下班时,易大川刚走出车间,就见传达室老张头冲他招手:"大川,你们院儿的周婶来了,说有要紧事找你。"他顺着老张头的目光望过去,院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个红布包,正踮脚往车间方向张望。
易大川摸了摸口袋里易小川写的纸条,脚步顿了顿。
晚风掀起周婶的衣角,他隐约看见红布包里露出半截金镯子,在夕阳下晃得人眼睛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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