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站在台上，掌心被奖状边角硌得发疼。
胡图图突然站起来时，他后颈的汗毛跟着竖起来——那小子工鞋尖蹭着水泥地，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在刮他神经。
"杨厂长！"胡图图喉结上下滚动，眼镜片泛着白光，"我、我想看看大川的考卷！"他声音发颤，尾音带着破锣似的哑，惊得前排打毛衣的宋婶子手里的针"当啷"掉在地上。
会场上突然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窗的声响。
易大川盯着胡图图发红的耳尖，想起上周在食堂，这小子端着搪瓷缸子跟人吹牛："高级技术员考的是资历，不是死读书，咱厂论熬年头......"话没说完被易大川端着饭盒路过，他故意提高声量，"就算有人夜里打手电啃书，那叫投机取巧！"
此刻胡图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白得像冻硬的萝卜。
杨勇的烟卷在指间明灭，他把烟灰弹在搪瓷缸里，溅起几点火星："小胡啊，你当技术考核是过家家？"他声音沉下来，像压着块生铁，"卷子在档案室锁着，钥匙在李副主任那儿。"
李德全正用钢笔敲着笔记本，闻言抬头。
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胡图图，又扫过易大川，最后落在杨勇脸上："杨厂长，技术部主任这位置干系重，小易虽然考了证......"
"老杨头！"易大川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惊得手一抖，奖状差点掉地上。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昨晚易小川举着手电筒，铁屑在光柱里飞，像下着星星雨；想起易中海熬的小米粥，米油在锅沿结了层薄霜似的白。"我考过的题，都能再写一遍。"他说，声音比想象中稳，"要是假的，我把工牌挂在厂门口示众。"
胡图图的脸腾地红了，红得从脖子漫到耳尖。
他张了张嘴，李德全突然咳了一声："小胡，坐下。"声音不大，却像根针戳破了气球。
胡图图"扑通"坐下，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两道白印。
他低头盯着工鞋尖，那上面沾着的机油早蹭得发亮，突然想起易大川工作服右肩的油光——每天弯着腰调试设备八小时，蹭出来的。
杨勇把烟蒂摁灭在缸里，"哐当"一声响："既然都没意见，我宣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最后落在易大川脸上，"易大川同志任技术部主任，李副主任再带他一周，之后我正式退休。"
会场上炸开了锅。
宋婶子的毛衣针又掉了，这次滚到了文广坤脚边。
老副主任正用袖口抹眼角，中山装后襟的油渍在阳光下泛着暗黄——和易大川上个月修铣床时蹭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弯腰捡针，手指抖得厉害，针尾的玻璃珠磕在地上，"叮"的一声。
"杨厂长！"李德全"啪"地合上笔记本，钢笔尖在封皮上戳了个洞，"技术部刚完成设备升级，这时候换主任不合适！
我建议李副主任留岗三个月......"
"老李啊，"杨勇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盒，掀开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退休申请，"我上个月就递了报告，组织上批了。"他掏出最上面一张，推到李德全面前，"大川修德国车床那次，我在车间守了三宿。
他拆零件时手稳得像台精密仪器，比我当年带的徒弟强。"
李德全的手指在申请上顿了顿，没接。
他抬头时，易大川看见他眼里浮起层雾，像车间里刚开炉的蒸汽。"杨厂长，不是信不过小易......"
"我信。"杨勇打断他，把铁盒"咔"地扣上，"散会！
晚上食堂加红烧肉，给大川庆功。"
人群哄着往外涌，文广坤挤到易大川身边，拍他肩膀的手重得像块铁："好好干。"他嗓子哑得厉害，易大川闻见他身上有股铁锈味——老副主任总爱蹲在机床边检查零件，衣服上总沾着铁屑。
李德全走得最慢。
他经过易大川身边时，公文包带突然断了，文件"哗啦啦"撒了一地。
易大川弯腰帮忙捡，看见最上面一张是设备维护预算表，右下角有李德全的签名，墨迹还没干。
"不用。"李德全把文件抢过去，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孩子，"我自己来。"他匆匆往外走，皮鞋跟敲着地面，"哒哒"的声响越来越远。
易大川回到办公室时，李治正往纸箱里塞搪瓷缸。
他的茶缸底沾着层茶垢，是经年累月泡茉莉花茶留下的。"大川，"李治把缸子轻轻放进纸箱，"钥匙在第三个抽屉，图纸都归了档。"他抬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我爱人在郊区分了房，早想搬过去种点葱。"
易大川摸出兜里的烤红薯，凉透了，皮上沾着炉灰。"李叔......"
"叫主任。"李治打断他，把纸箱提起来，"我走了，别送。"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阳光从背后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对了，车间那台老铣床该换皮带了，我记在本子上......"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办公室突然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易大川拉开第三个抽屉，钥匙躺在红布上，还带着体温。
他摸出那张高级技术员证书，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听说易大川当上主任了？"
"可不是，才二十来岁......"
"阎解成上周还说要请老杨头喝酒呢......"
易大川手一抖，证书掉在桌上。
他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突然想起前天下班时，阎解成蹲在车间门口抽烟，看见他过来，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火星子溅了他一裤脚。
窗外的说话声渐渐远了，只余下风刮过杨树的沙沙响。
易大川把证书收进抽屉，锁好。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烤红薯，凉透了，可心里烧得慌——像揣着团火，要把什么都烧个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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