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吹起桌上的文件边角，在易大川眼前晃出一片白影。
他垂着眼看自己交叠在膝头的手，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这是他特意练出的"冷静"姿态，实际上心跳快得像车间里的老风箱。
"杨厂长，我再补充两点。"他抬头时眼尾压得很低，声音像浸了冰水，"第一，技术科上周三的设备检修计划，胡科长签字确认后又临时取消，导致铣床主轴过热，这是考勤表之外的消极怠工。
第二，"他顿了顿，余光瞥见胡图图喉结猛滚，"上个月十五号，我按流程申请领用十套轴承，胡科长批了'等通知'，可当天下午，仓库就给后勤科调走了八套——您猜后勤科拿这些轴承做什么？"
胡图图"啪"地拍在桌上，茶杯里的残茶溅湿了李德全的裤脚："易大川你少血口喷人！
设备检修是因为老规章里写着'连雨天不碰电路'，上个月五号刚下过雨！
轴承的事我早跟李副厂长汇报过，是后勤科急着修职工澡堂的换气扇！"他脖颈的青筋鼓成两条蚯蚓，鼻尖沁着汗，眼镜片上蒙了层雾气。
李德全的手指在桌下绞着裤缝，喉结动了动才开口："老胡确实跟我提过...大概是..."他突然卡壳——易大川记得清楚，上个月十五号上午，李德全还在跟自己讨论季度生产指标，下午就被胡图图"汇报"了？
"李副厂长，"易大川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便签，推到桌子中央，"这是您上个月十五号的日程表，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在技术科开动员会，十一点半去食堂跟职工代表吃饭。
胡科长说'汇报'是在几点？"他盯着李德全发灰的鬓角，看那抹白随着对方吞咽的动作颤了颤。
杨勇突然把钢笔往桌上一搁，金属撞击声让所有人都噤了声。
他摘下老花镜，用镜片刮了刮下眼眶："老胡，你说按老规章，可上个月五号下雨，十五号出大太阳，这'连雨天'的说法对不上啊。"他转向李德全，"老李，你当副厂长十年了，该知道'汇报'得有记录。"
胡图图的椅子"吱呀"一声向后滑了半尺。
他扯松领口，露出紫青的喉结："杨厂长，易大川就是想夺权！
他刚来车间三个月，凭什么骑在我们这些老骨干头上？"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老规章手册，封皮磨得发亮，"1962年的技术科条例写着，科长有权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任务——"
"1973年新下发的《国营工厂生产管理细则》第28条，"易大川的声音像刀片划破布，"明确规定'涉及设备安全的检修计划调整，需提前48小时报备厂长办公室'。
胡科长，您调整检修计划是在周三上午十点，可厂长办公室收到的报备单是周西下午三点——"他翻开牛皮纸袋，抽出一张盖着红章的回执，"这是收发室老王的签字，您要看看吗？"
胡图图的手册"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后颈的汗把衬衫粘成一片，声音闷在桌下："我...我是怕影响生产进度..."
"怕影响进度？"易大川冷笑，"上周西铣床主轴过热，车间停工两小时，损失的零件够装十台拖拉机。
这进度，您保的是哪门子的？"他想起前天夜里蹲在车间外，看着胡图图的自行车晃进黑市巷子，照片还在内袋里硌着大腿，"还是说，您保的是别的？"
李德全突然站了起来，椅子撞在墙上。
他掏出手帕擦额头，指尖抖得像筛糠："大川，都是厂里的同志，别...别太较真。"
"李副厂长说的是。"易大川慢慢起身，影子罩住李德全发颤的手背，"可较真的不是我。"他看向杨勇，"杨厂长，上周三钟言被棒梗推下台阶，您说'小孩子打架，别闹大'；上个月易小川被人在食堂泼菜汤，您说'年轻人要学会忍让'。
可技术科的事，涉及全厂的生产指标，涉及三百多号工人的饭碗——"他顿了顿，"这较真，我替全厂工人来。"
杨勇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三圈，最后落在地上的老规章手册上。
他弯腰捡起那本磨破的书，指腹蹭过"1962"的烫金字："老胡，你守着这本老黄历二十年了。"他把手册轻轻放在胡图图面前，"可时代变了。"
胡图图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他盯着手册封皮上自己当年的签名，字迹还是年轻的模样，突然笑出了声："撤职就撤职吧...反正有人..."他猛地抬头看向李德全，又迅速低下头，"反正我认了。"
"撤销胡图图技术科科长职务。"杨勇的声音像敲在钢板上，"即日起，技术科暂由易大川首接管理。"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李德全煞白的脸，"至于其他问题...老李，你跟我去办公室。"
易大川弯腰收拾文件时，听见李德全的皮鞋跟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胡图图还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那本老规章，指节把封皮攥出一道道褶子。
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在他头顶镀了层金，倒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在车间里爬机床修零件的小伙子。
"大川。"杨勇走到门口又停住，"晚上来我家吃饭，你婶子说要给小川炖排骨。"他拍了拍易大川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有些话，咱们爷俩关起门来说。"
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进来，掀动桌上未收的文件。
易大川看着胡图图慢慢起身，把老规章塞进破皮包，拉链卡住了，他扯了两下没扯开，索性把包甩在肩上。
那包跟着他的脚步晃荡，露出半截磨毛的蓝布——是他老伴去年给他缝的，说耐磨。
车间的汽笛又响了，悠长的声音穿透窗户。
易大川摸了摸内袋里的照片，徐懋林的字迹还带着油墨香。
他转身往车间走，皮鞋跟敲着青石板，响声里混着身后办公室关门的轻响——杨勇和李德全的对话，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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