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站在车间门口，看着胡图图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老技术员的破皮包还在晃荡，蓝布补丁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泛白的衬里——那是上个月胡婶子拉着他在厂门口菜摊闲聊时，特意提过的"新缝的耐磨补丁"。
他摸了摸内袋里徐懋林今早送来的调查报告，纸张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上面用红笔圈着"技术科设备检修记录连续三个月缺失"的批注。
车间里传来车床的嗡鸣，夹杂着学徒工小孙的吆喝："大川哥！
三号铣床又卡刀了！"他应了一声，却没急着挪步。
杨勇刚才拍肩时的力道还留在肩上，那不是长辈的亲昵，倒像是在试一块钢材的韧性——杨厂长从来不是个爱拉家常的人，突然说要请他回家吃饭，定是有更要紧的话。
"咔嗒"一声轻响从二楼传来。
易大川抬头，看见厂长办公室的窗户拉上了深绿窗帘，李德全的影子在玻璃上晃了晃，像被风吹歪的树。
他想起半小时前李德全擦汗时抖得像筛糠的手，又想起技术科抽屉里那叠被胡图图用老规章压着的报废零件清单——那些本该在三个月前就上报的质量问题，如今正堆在他办公桌最底层。
"大川哥！"小孙的声音更近了，带着股子急火，"王师傅说再拖下去，今天的轴承配额要完不成了！"
易大川把照片重新塞回内袋，照片背后徐懋林写的"贾张氏与李德全老家亲戚有往来"的字迹硌着心口。
他扯了扯工装领口，往车间走时故意放慢脚步——杨勇和李德全的谈话该进入正题了，他得给足杨厂长施压的时间。
厂长办公室里，李德全的后背己经贴紧了藤椅。
藤条的纹路在他衬衫上压出网状的红痕，他却浑然不觉，目光黏在杨勇推过来的文件夹上。
封皮上"1973年技术科事故汇总"的字样刺得他眼睛发酸，最上面一张是三月份热处理炉超温报告，当时他批的"操作失误，下不为例"的批示还在，可现在杨勇用红笔圈出了"检修记录缺失"五个字。
"老李，"杨勇端起茶缸抿了口，茶叶梗粘在嘴唇上，"上个月铣床齿轮断裂，压伤了小赵的手。
你说'工人没按规程操作'，可小赵师傅带徒弟二十年，会连润滑步骤都忘？"他用指节敲了敲文件夹，"胡图图的检修日志，我让人翻了仓库里的老底子——他写'设备正常'那天，齿轮箱里的油泥能刮出半盆。"
李德全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杨勇又抽出一张纸："这是钟言他爸昨天送来的信，说孩子现在看见楼梯就发抖。
你总说'小孩子打闹'，可棒梗那小子，上个月往易小川饭盒里倒的是滚水，不是菜汤。"他突然笑了，笑得李德全后颈发凉，"你当我看不见？
你护着贾家那一家子，就跟护着技术科这些老油条似的——都是你的人。"
"杨厂长！"李德全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胡师傅是建厂元老，文广坤去年还拿过技术标兵......"
"文广坤？"杨勇把茶缸重重一放，茶水溅在"技术标兵"西个字上，"上个月他调试冲床，把参数多输了个零，废了半吨钢板。
你说'年轻人难免出错'，可易大川带着小川用三个夜班改模具，把损失扳回来的时候，你在哪儿？"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我给你个机会，提名新的技术科负责人。"
李德全的额头又开始冒汗。
他想起昨天夜里贾张氏塞给他的两瓶大曲，瓶口的红布还带着油腥气——文广坤是贾张氏娘家侄子，这事儿全厂都知道。"文广坤......"
"资历不够。"杨勇打断他，"他才进技术科三年，连图纸会审都没独立做过。"
李德全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易大川今天站在办公室里的样子，影子罩住他手背时，那股子压人的气势像极了二十年前的老主任李治——那个被他挤走的老主任，现在在郊区农机站修拖拉机。
"要不......请李主任回来？"杨勇突然说。
李德全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他当然知道李治，那个总把"技术不掺假"挂在嘴边的倔老头，当年要不是他在厂委会上咬定"老李经验不足"，现在坐副厂长位置的该是李治才对。"他......他都退休了。"
"我今早给他打过电话。"杨勇从抽屉里拿出张电报，"农机站说他明天回厂。
老李，"他的语气软了些，却像棉花裹着铁，"你要是能请动他出山，技术科还归你管；要是请不动......"他指了指窗外，易大川正蹲在铣床旁，手把手教小孙调卡盘，"就让大川管。"
李德全的喉咙发紧。
他看着杨勇桌上的老座钟，分针正指向"4"——那是当年全厂评选先进时，李治为了等他交报告，在办公室守到凌晨西点的时间。"我......我这就去。"他抓起外套往身上套，拉链卡在第二颗扣眼里，扯得布料发出刺啦声。
"别急。"杨勇叫住他，"你婶子炖了排骨，大川晚上来家里吃饭。"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也来？"
李德全的手顿在门把手上。
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走廊里的脚步声，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贾张氏说的"杨厂长身子骨不如从前"的话——现在看来，倒是他李德全的身子骨先软了。
车间里，易大川刚把卡盘调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大川！
广子找你！"他转头，看见杨广从机修车间探出头，手里攥着张图纸，"宝钏姐说让你下了班去趟工具房，有事儿商量。"
杨广的声音被车床声剪得支离破碎，可易大川还是听清了"宝钏姐"三个字。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照片，徐懋林的字迹突然变得清晰——那上面除了李德全的关系网，还夹着张泛黄的入职表，姓名栏写着"王宝钏"，部门栏是"机修车间"。
窗外的夕阳把玻璃染成橘红色，易大川看着杨广转身时工装口袋里露出的半张调令，突然想起杨勇说的"时代变了"。
他拍了拍小孙的肩膀："接着调，记住刻度要对准红漆线。"转身往机修车间走时，皮鞋跟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比上午更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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