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川推开工具房的门时,机油混着金属的气味扑面而来。
杨广正踮脚从货架顶层抽图纸,工装袖口沾着黑渍,见他进来立刻首起腰,手里的调令纸角在灯光下晃了晃:"宝钏姐刚说机修组要调人,我把上个月帮你修铣床的工时表都备齐了。"
王宝钏蹲在工作台前擦扳手,后脑勺的麻花辫垂在蓝布围裙上。
她没抬头,金属摩擦声里混着淡笑:"广子,你当车间主任是算工分呢?"
"咋不算?"杨广把调令拍在桌上,指腹压着"技术科见习干事"几个字,"大川现在是杨厂长跟前的红人,我跟着他能错?
上回他修老车床,我递了八回扳手,李副厂长在旁边首点头——"
"广子。"易大川伸手按住他发颤的调令角,"杨厂长让我教小孙调卡盘,你跟着学了三天,这才是真本事。"
王宝钏终于抬头,扳手"当啷"磕在铁盒上。
她眼尾有细浅的褶子,看人的时候像老车床的标尺般精准:"大川说得对。
上回李副厂长挤走老主任,现在老主任要回来......"她扫了眼杨广涨红的脸,没再说下去,低头继续擦扳手,金属反光里映出她紧抿的嘴角。
杨广的耳朵慢慢褪了红,手指无意识抠着桌沿的漆皮。
易大川拍了拍他后背:"下班了,先去食堂打饭?"
"不去了!"杨广突然拔高声音,抓起调令塞进工装口袋,"我、我去帮小孙调卡盘!"他撞开门跑出去时,门框上挂的搪瓷缸子"叮叮"响了两声。
易大川刚要跟着出去,门又被撞开。
杨菊花裹着股香粉味挤进来,花布衫的扣子绷得发亮:"大川!
可算找着你了!"她拽住他的工装袖子,"张婶子家侄女从城里来,就在国营饭店二楼,人家姑娘特意等你呢!"
"菊花婶,我......"
"少来这套!"杨菊花拍他手背,"你现在是技术科骨干,上回王主任家闺女还托我带话呢!"她压低声音,眼睛笑得眯成缝,"这回这姑娘可不一样,人家是大学生!"
易大川被拽着往厂门外走时,夕阳正把梧桐树影拉得老长。
他摸着内袋里徐懋林给的资料,原本想找吴刚聊聊王宝钏的入职表,这会儿倒被拽去相亲——倒也正常,最近三个月他修了三台老车床,带了五个徒弟,连食堂大师傅都管他叫"易技术员",媒婆自然多了。
国营饭店二楼靠窗的位置,蓝布窗帘被风掀起一角。
易大川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看见靠窗的木桌旁坐着个姑娘。
她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蓝布裙下摆规规矩矩叠着,马尾辫用红皮筋扎着,发梢在风里轻轻晃。
"大川来啦!"杨菊花扯着嗓子喊,姑娘闻声转头。
易大川的脚步顿在楼梯口——她皮肤白得像刚出窑的细瓷,眉毛细长,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嘴角还带着点笑,比他上个月在厂报上看见的女大学生照片还好看。
"上官同志,这是易大川。"杨菊花挤着眼睛介绍,"我们厂技术科的骨干,手巧得很!"
"杨婶子。"姑娘站起来,声音清清脆脆像泉水,"叫我飞燕就行。"她伸手要握易大川的手,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去,指尖蹭了蹭裙角,"易同志,我常听我哥说起你。
他在农机站,说你修的拖拉机比原厂的还耐用。"
易大川这才注意到她腕子上沾着点机油——是真下过车间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工装口袋里还装着半块擦车布,喉咙发紧:"上官同志......飞燕,你哥是?"
"上官明,上个月调去农机站的。"飞燕拉过旁边的椅子,"他说现在农机站的师傅都喊你'易鲁班',说你修机器的时候......"她眼睛弯起来,"像在雕玉一样,连螺丝都要擦得发亮。"
易大川的耳尖慢慢热起来。
他坐下时碰倒了茶杯,茶水溅在桌布上,慌忙掏手帕去擦,却摸出块蹭满黑油的擦车布。
他手忙脚乱要藏,飞燕却笑着接过:"我哥也这样,工具箱里永远塞着脏手帕。"她把擦车布铺平,指尖划过上面的油痕,"这是车床的油?
还是铣床的?"
易大川盯着她沾着机油的指尖,突然闻见股淡淡的青草香——大概是她身上的肥皂味。
他喉结动了动:"铣床的,早上调卡盘时蹭的。"
"我学的是机械制图。"飞燕从帆布包里拿出个笔记本,翻到画满齿轮的那页,"易同志,能帮我看看这个变速箱的图纸吗?
我总觉得齿轮咬合的角度不对。"
易大川的手指刚碰到图纸边缘,就触到她的指尖。
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见她眼睛亮晶晶的,没有半分回避。
窗外的风掀起蓝布窗帘,吹得图纸哗哗响,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楼下的吆喝声——这是他第三次相亲,前两次要么是姑娘低头捏手帕,要么是家长在旁边问工资,可眼前这个姑娘,眼睛里有光,说话时会凑近些,连讨论图纸都带着股子热乎气。
"易同志?"飞燕歪头看他,"是不是我画错了?"
"没、没有。"易大川清了清嗓子,低头看图纸,"这里的模数应该调小0.5,不然高速运转时会卡壳。"他指着图纸上的齿轮,手指离她的很近,能看见她睫毛在眼下投的小影子,"你看,这里......"
杨菊花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肩头,易大川说得兴起,抬手比划齿轮转动的样子,袖子带翻了茶杯。
这次飞燕没躲,反而笑着拿过他的擦车布擦桌子:"我哥说你修机器时最认真,原来说话也这样。"她把擦车布递还给他,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易同志,下次能带我去车间看看吗?
我想看看真正的铣床。"
易大川接过擦车布时,闻到上面混着青草香和机油味。
他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咙发紧:"好。"
下楼时,杨菊花正站在饭店门口和卖冰棍的聊天。
见他们下来,她挤眉弄眼地笑:"大川,送送飞燕同志?"
飞燕己经挎上帆布包,抬头看他:"易同志,我住纺织厂招待所,顺路吗?"
易大川摸了摸内袋里的照片——徐懋林的资料还在,可此刻他突然觉得那些纸页没那么沉了。
他点头:"顺路。"
两人沿着梧桐路往前走,影子在夕阳里拉得老长。
飞燕说起在大学里做的小发明,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株抽条的小白杨。
易大川听着,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被贾张氏堵在院门口骂"野种"的自己,又想起今天杨勇说的"时代变了"——原来变的不只是车间的机器,还有眼前这个会讨论图纸、眼睛发亮的姑娘。
走到纺织厂招待所门口时,飞燕转身对他笑:"易同志,明天我去车间找你?"
易大川喉结动了动,点了点头。
他望着她跑进去的背影,摸出兜里的擦车布——上面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晚风掀起他的工装衣角,他突然想起吴刚今晚要值夜班,得去传达室找他聊聊......
路灯"啪"地亮了。
易大川整理了下工装领口,转身往厂里走。
裤袋里的调令纸角蹭着大腿,比上午更硬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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