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厂门口的梧桐叶上，王宝钏攥着蓝布围裙角在墙根站了半宿。
她昨晚在易家院墙外听见的那些话，像根烧红的铁丝，把"上官飞燕"这名字烙进了她后槽牙——"那丫头总往车间跑，一修收音机就是大半天"、"易技术员给她递过搪瓷缸子，水都晾温了"。
当白衬衫蓝布裙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时，王宝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上官飞燕抱着个木壳收音机，发梢沾着晨雾，正低头看表——她总说要考夜大，所以总在这个点来厂里找易大川"修东西"。
"站住！"王宝钏冲过去，蓝布衫下摆带翻了路边的煤球筐。
上官飞燕吓了一跳，收音机"哐当"砸在青石板上，露出里面缠得整整齐齐的电线。
"你谁啊？"上官飞燕弯腰捡收音机，发顶的小卷毛颤了颤。
王宝钏踹开她脚边的收音机，鞋跟碾过的铜丝："我是易大川车间的王宝钏。"她喘着粗气，喉结上下滚动，"你说你谁？"
上官飞燕这才首起腰。
她比王宝钏高半头，可此刻眼里全是懵："我...我是上官飞燕，上周二经杨菊花阿姨介绍，和易技术员见过一面。"她从帆布包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他写的收音机修理说明，我怕记不住..."
"相亲？"王宝钏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路过的搬运工停下脚步。
她抢过纸条，上面是易大川的钢笔字，确实只写着"电容需换470μF，焊接时温度控制在200℃"。
可字缝里夹着片干枯的桂花，黄得透亮——那是易大川上周帮她修半导体时，从她发间掉出来的。
"骗人！"王宝钏把纸条揉成一团，指甲戳向上官飞燕的肩窝，"他连车间女工的针线活都帮着做，你当我不知道他心软？"她想起前天易大川把自己塞的橘子转送给钟言家娃时，眼里那点愧疚，"可心软是心软，他心里装的是小川，是西合院，不是你这种大学生！"
上官飞燕后退两步，后背撞在砖墙上："王姐，我真不知道你和易技术员..."她想解释，可王宝钏的手己经薅住了她的麻花辫。
"谁和他是'技术员'？"王宝钏的呼吸喷在对方脸上，带着隔夜的玉米饼味儿，"我给他洗了三个月工装，补了五回裤脚，他小川的数学卷子都是我改的！"她越说越急，另一只手扇在对方脸上，"你抢人男人还有理了？"
"我没有！"上官飞燕被打得偏过头，耳垂上的红绳耳坠断了线，"杨阿姨说他是单身！"她抓住王宝钏的手腕想推开，却被反剪到背后按在地上。
蓝布衫和白衬衫在青石板上滚作一团。
王宝钏膝盖压着对方后腰，指甲在那张白生生的脸上抓出红痕："再敢靠近他半步，我撕了你这张狐狸精脸！"她听见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是二车间的王姐"、"那女娃看着像大学生"，反而更来劲，抬手又要打。
"松手！"有人拽她胳膊。
王宝钏回头，见是传达室老张头举着铜铃铛，"再闹我叫徐同志了！"
她这才松了手，站起身整理被扯歪的衣领。
上官飞燕蜷缩在地上，白裙子沾着煤渣，左脸肿起五道指印，右眼尾挂着血珠。
她慢慢坐起来，摸到脸上的湿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不是疼，是冤。
"你等着！"王宝钏甩下这句话，踩着满地碎收音机零件跑了。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上官飞燕抱着那只断了腿的木壳收音机，指节抠进裂开的木纹里。
晨风吹来，她闻到自己发间有股陌生的煤烟味，和易大川工装袖口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抹了把脸，眼泪混着血珠滴在收音机的"上海"牌商标上。
远处传来工厂的汽笛声，她站起身，白裙子下摆沾着青石板的青苔，一步一步往家走。
巷口的老黄狗冲她叫，她没理——她现在只想回家，把脸埋在母亲怀里，说一句："妈，有人打我。"
上官飞燕推开院门时，额头的碎发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王大脚正在堂屋搓洗蓝布被单，听见动静抬头，木盆"哐当"撞在门槛上——女儿左边脸肿得像发面馍，眼尾的血珠己经凝成暗红的痂，白裙子后腰蹭着大块煤渣，活像被野狗啃过的布娃娃。
"我的小祖宗！"王大脚甩着水冲过来，手悬在女儿脸上不敢碰，"这是哪个天杀的？"她摸到女儿发间的煤烟味，眼眶立刻红了，"跟妈说，谁打的？"
上官飞燕扑进母亲怀里，喉头像塞了团棉花："是...是车间的王宝钏。"她抽噎着把早上的事倒出来，说到被按在地上撕打时，后颈的碎发都在抖，"她说我抢她男人...可杨阿姨说易技术员是单身..."
"杨菊花？"王大脚的手猛地收紧，蓝布围裙浸着肥皂水，在女儿背上洇出深色印记，"那老媒婆给介绍的什么人？"她转身抄起门后的竹扫帚，"我这就去厂里找那王...王什么钏，问问她凭什么打我闺女！"
"大脚！"上官飞龙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捏着半本《机械制图》——他是国营机械厂的钳工，刚下夜班回来补觉。
此刻他眯起眼打量女儿脸上的伤痕，指节叩了叩八仙桌，"先别急。"他抽了张草纸递给女儿，"小燕，那易大川今天在场吗？"
"没..."上官飞燕擤了把鼻涕，"我去厂里找他修收音机，他可能还在技术部。"她摸到兜里皱巴巴的修理说明，掏出来摊在桌上，"这是他写的，就说修收音机的事...可那女的非说我抢人。"
上官飞龙戴上老花镜，凑近看那张纸条。
钢笔字写得工整，确实只有技术参数，边角的桂花干却让他挑眉："这花哪来的？"
"可能是...我去车间时，发间掉的。"上官飞燕耳尖发红，"上周杨阿姨说他会修收音机，我就带了家里那台老古董去。
他帮着拆的时候，我低头捡零件，头发蹭到他工装...可能掉了朵桂花。"
王大脚猛地拍桌："工装？"她想起上个月给女儿做的新的确良衬衫，"那女的洗他工装、补裤脚，我闺女连他面都没见全！"她抓起暖瓶倒了碗红糖水，硬塞进女儿手里，"明儿我就找杨菊花对质去，这媒说的不清不楚，害我闺女挨揍！"
"大脚，你先坐。"上官飞龙扯了扯她围裙带子，"那王宝钏要是真和易大川有什么，能让个大学生天天往车间跑？"他敲了敲纸条上的"技术部主任"落款，"我打听着，这易大川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三十出头没成家，就因为要供弟弟读书。"他转向女儿，"那女的说是给他洗工装、改卷子，可小燕你想想，车间女工给男同志洗工装，这事儿合规矩吗？"
上官飞燕捧着碗的手顿住。
她想起上周在车间，易大川蹲在工具箱前焊电容，额角沾着松香，见她进来立刻用袖子擦手："上官同志坐，我这手脏。"他递来的搪瓷缸子确实晾温了，可当时他说："车间水房的水烧得滚，别烫着。"
"那女的...可能是单相思。"上官飞龙摸出烟袋锅，"你杨阿姨介绍的是正经相亲，她倒好，凭自己臆想就打人。
小燕，你要是就这么退了，反显得咱们理亏。"
"我才不要理那疯子！"上官飞燕把碗重重搁在桌上，红糖水溅在修理说明上，"我明天就把收音机扔了，再也不找他修！"可话音刚落，她又想起易大川修收音机时的模样——他捏着细焊丝的手很稳，说起"电容要选470μF"时，眼睛亮得像车间的电灯。
"小燕。"上官飞龙突然笑了，"你杨阿姨说这小伙子实心眼，上次帮邻居修半导体，连零件钱都没要。
要是真被个泼妇缠上，他自己说不定还蒙在鼓里。"他用烟杆戳了戳女儿红肿的脸，"你就这么认输？
让那女的觉得，她撒泼就能吓退所有姑娘？"
上官飞燕咬着嘴唇不说话。
窗外的麻雀扑棱着飞过屋檐，她想起早上被踩碎的收音机——那是爷爷留下的，修好了能听《红灯记》。
易大川说过"壳子裂了不打紧，里面零件都能换"，现在壳子裂了，可她突然有点想知道，他说的"都能换"，是不是也包括被误解的委屈？
"妈，我...我不是认输。"她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就是觉得冤。"
王大脚捧起她的脸，用热毛巾轻轻擦着血痂："妈明天就去厂里，找那王什么钏说道说道。
再去杨菊花家，问问这媒到底怎么说的。"她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件新做的蓝布衫，"明儿你穿这件，别让人家看轻了。"
上官飞燕接过衣服，手指蹭过衣襟上的盘扣。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桌上的修理说明上，被水浸开的字迹像团模糊的云。
她突然想起易大川说过的话："修收音机就像解数学题，得把错的零件一个个找出来。"现在这团乱麻，是不是也该找出错的那个"零件"？
院外传来梆子声，是打更的老张头。
王大脚把暖水袋塞进女儿被窝："睡吧，明儿妈陪你去厂里。"她转身时，上官飞龙冲她使了个眼色——墙角的竹扫帚还立着，可王大脚的手己经摸到了门后的藤条筐——那里面装着她给妹妹王雨捎的新棉鞋，明天正好让王雨陪她去厂里，壮壮声势。
夜风吹得窗纸沙沙响，上官飞燕盯着天花板上的月光，心里像揣了只扑棱的麻雀。
她原本以为相亲不过是走个过场，可现在...易大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为了弟弟读书三十不娶的技术员，真会被个车间女工的单相思困住吗？
她翻了个身，摸到枕头下的修理说明。
被水浸开的桂花干，突然散发出淡淡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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