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爆炸后的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沉甸甸地压在喉头。郑若兰被老顾死死拽着胳膊，跌跌撞撞地在狭窄、堆满瓦砾和燃烧杂物的弄堂里狂奔。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不知名的粘腻，每一次踉跄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心口那块被李玉龙热血浸透的地方，像被烙铁烫穿了一个巨大的、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剧痛。
身后，红蜻蜓尖厉的嘶吼和日本兵杂乱的脚步声、枪栓拉动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住他们残留的生机。子弹尖啸着撕裂潮湿的空气，打在身旁的断壁残垣上，溅起一串串刺目的火星和碎屑。
“这边！”老顾低吼一声，猛地将郑若兰扯进一个堆满破箩筐的死角。他动作快如鬼魅，迅速将几个箩筐推倒，勉强形成一个遮蔽。两人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
郑若兰的手依旧死死攥着那个染血的布袋，指尖深陷进粗糙的布料里，感受着里面钥匙和照片的坚硬棱角。李玉龙最后的眼神，那凝固在血泊中的苍白面容，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着她麻木的神经。眼泪早己流干，只剩下眼眶里灼烧般的干涩和一片冰冷的、翻涌着无尽恨意的死寂。
“他…没了？”老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扫过郑若兰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红。
郑若兰喉咙发紧，像被砂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每一次点头，都牵扯着心口那块巨大的、流着血的空洞，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
老顾沉默了一瞬，布满皱纹和硝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深沉的悲恸和更浓烈的杀意。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匕首，塞进郑若兰冰冷僵硬的手里：“拿着！防身！”然后，他像一头蛰伏的老狼，侧耳倾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日语喊叫。
“吉田长官命令！封锁所有路口！搜！那个女人和老头，还有那个残废！格杀勿论！”一个粗嘎的日语吼声在不远处响起。
“格杀勿论…”郑若兰无声地咀嚼着这西个字，冰冷的恨意如同毒液，瞬间流遍西肢百骸。她握紧了匕首粗糙的木柄，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听着，丫头！”老顾猛地转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爆发出惊人的锐利，“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李队长用命给你挣了条路！他最后说了什么？钥匙？照片？”
李玉龙最后那微弱的气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银…行…钥匙…照…片…背…面…快…走…”
郑若兰如同被电流击中！她猛地低下头，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扯开那个沾满李玉龙鲜血的布袋！铜钥匙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缩。她一把抓出那半张烧焦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学生装、笑容腼腆的少年，李玉龙和李玉虎。照片边缘被火焰吞噬，只剩下李玉虎还算完整，李玉龙只剩下小半边身体和搭在弟弟肩头的手。
照片背面！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将照片翻了过来！
昏暗中，照片背面一片焦黑，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乍一看，似乎什么都没有。但就在她几乎绝望的瞬间，借着远处燃烧物跳跃的火光，她敏锐地捕捉到，在焦黑的背景上，有几道极其细微、颜色略深的刻痕！那绝非自然的烧灼痕迹，更像是…用某种尖锐物刻意划上去的！
她将照片凑到眼前，心脏狂跳！那几道刻痕组成了一个极其简略的图案：一个方框（显然是银行保险柜），方框下方是一串模糊的数字——**7**、**2**、**0**！数字“0”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箭头状的标记！
**720！** 箭头指向右下角！
这不是完整的号码！720后面应该还有数字！箭头是什么意思？郑若兰的脑子飞速运转，瞬间理解了李玉龙那未尽遗言的深意——保险柜号码是720开头的，具体数字写在照片右下角！她立刻看向照片的右下角边缘，那里正是烧毁最严重的地方，一片焦糊，根本看不清任何字迹！
希望如同被瞬间掐灭的火苗！郑若兰眼前一黑，巨大的绝望再次攫住了她！最后的线索，断了？！
“是什么？看到什么了？”老顾急切地问，警惕地听着外面搜索的动静越来越近。
“数字…720…但后面…烧没了…”郑若兰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老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箭头呢？箭头指哪里？”
“照片右下角…可那里…”
“右下角烧了，但照片本身有边！”老顾猛地打断她，语速极快，“照片边缘！看照片本身的边缘！箭头是不是指照片的边角？”
郑若兰如遭雷击！她立刻再次仔细审视那个微小的箭头标记！它刻在数字“0”的右下角，尖端正是指向照片本身的右下角边缘！她瞬间明白了——李玉龙是用箭头提示，缺失的数字就写在照片本身的右下角边缘空白处！只是那里被大火烧毁了！
“烧了…看不清…”她痛苦地摇头。
“妈的！”老顾低骂一声，眼中凶光毕露。就在这时，脚步声己经逼近他们藏身的箩筐堆！
“这里！有动静！”一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吼道。
“走！”老顾当机立断，猛地一脚踹翻遮挡的箩筐！箩筐翻滚着砸向冲过来的两个日本兵！同时，他手中的驳壳枪“砰砰”两声点射！两个日本兵应声倒地！
“这边！”老顾抓住郑若兰的手腕，朝着弄堂更深处、远离大路的方向狂奔！子弹在身后追着他们的脚步！
“追！别让他们跑了！”红蜻蜓那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弄堂狭窄曲折，如同迷宫。老顾显然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带着郑若兰在垃圾堆、破板房之间灵活穿梭，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包抄过来的追兵。郑若兰机械地跟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如同灌铅，但手中紧握的染血布袋和那半张照片，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灵魂。720…720…后面到底是什么？！
突然，前方巷口被一辆横着翻倒的、燃烧的黄包车堵死了！火光熊熊，热浪扑面！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己经清晰可闻！
“没路了！”郑若兰的心沉到谷底。
“爬过去！快！”老顾指着燃烧的黄包车旁边一道狭窄的、堆满垃圾的缝隙，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过！缝隙后面是另一条更黑暗的小巷。
郑若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和狭窄的缝隙，没有犹豫。她将照片和钥匙死死塞进最贴身的口袋，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率先侧身挤了过去！粗糙的砖石和燃烧的碎木刮擦着她的手臂和身体，带来阵阵刺痛，但她浑然不觉。
就在她半个身子挤过缝隙的瞬间，身后传来老顾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郑若兰猛地回头！只见老顾倒在地上，左腿被一个从侧面扑上来的日本兵死死抱住！另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正狠狠捅向他的后心！
“老顾！”郑若兰目眦欲裂！
老顾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根本不看身后的刺刀，反而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那把打光了子弹的驳壳枪，狠狠砸向扑向郑若兰方向的另一个日本兵的脸！同时，他对着郑若兰嘶声咆哮，声音被剧痛撕裂：“走！去银行！720后面是…是…照片…烧焦…看灰…看灰里的…痕…！”
“噗嗤！”刺刀无情地贯穿了他的后背！老顾的身体猛地一挺，口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泞。他死死瞪着郑若兰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最后的光芒迅速熄灭，带着未尽的话语和无尽的嘱托。
“老顾——！”郑若兰的悲鸣被堵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嘶吼。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一路护着她的老人倒在血泊中，看着几个日本兵狞笑着围了上去，刺刀再次举起…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停留！老顾用生命换来的最后半句话，如同最后的火种，点燃了她仅存的理智！**看灰里的痕？！**
她猛地转身，不再回头，用尽全身力气挤过缝隙，跌跌撞撞地扑进后面黑暗的小巷！身后传来刺刀入肉的闷响和日本兵得意的狞笑。
黑暗的小巷空无一人，只有她粗重如牛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她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终于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泞，无声地流淌。李玉龙的血…老顾的血…冰冷地黏在身上，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
她颤抖着，再次掏出那半张染血的照片。借着远处天际微露的、惨淡的晨光，她死死盯着照片被烧焦的右下角边缘。那里一片焦黑碳化，只有一些残留的、极其细微的纸张灰烬附着在边缘。
灰里的痕？！
她的指尖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她小心翼翼地、用尽平生最大的耐心和细致，用指甲尖，极其轻柔地刮开那层薄薄的、焦黑的浮灰…
一下…两下…
焦黑的灰烬被一点点剥开…
露出了下面纸张被高温灼烤后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焦痕…
就在那焦痕的纹理之中！
几道极其细微、但绝非自然形成的、略显深色的刻痕显露了出来！
那刻痕非常浅，非常细，像是用极细的针尖，在照片被烧毁前匆匆刻下。它们组成了两个数字：
**9**
**3**
**72093！**
完整的保险柜号码！72093！
郑若兰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悲怆如同两股洪流，猛烈地撞击着她的灵魂！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让那混合着血泪的呜咽冲出喉咙。云龙！老顾！她看到了！她找到了！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传来了清晰的日语对话声和皮靴踩踏声！追兵己经绕过来了！
郑若兰瞬间收起所有的情绪，眼神变得如同淬火的寒冰。她将照片和钥匙再次贴身藏好，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血泪混合物，捡起老顾塞给她的匕首。她最后看了一眼老顾倒下的方向，那里只剩下燃烧的黄包车和弥漫的硝烟。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和剧痛的身体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和力量。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外滩，汇丰银行！她不再躲藏，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朝着目标的方向，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开始了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奔袭。
血染的钥匙紧贴着她的心脏，冰冷的金属仿佛还残留着李玉龙的体温。72093，这串用至亲生命换来的数字，是她通往真相、也是通往复仇深渊的唯一密码。天，快亮了。而更惨烈的搏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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