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持续不断地扎在郑若兰的脸上、身上，冲刷着污泥，却冲刷不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紧迫感。她站在那扇洞开的、如同绝望之口的棚屋后门前，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她的影子在泥泞的地面上拉得扭曲而狰狞。空荡荡的屋内，翻倒的煤油灯、凌乱的痕迹、遗弃的药盆…无声地诉说着仓皇逃离的惊险。
走了！玉龙和刘阿婆走了！
一股混杂着巨大担忧和微弱希望的洪流冲击着她的心脏。担忧的是玉龙那油尽灯枯的身体能否经得起颠簸逃亡的摧残，担忧的是刘阿婆那枯瘦的肩膀能否扛起这千钧重担。希望，则源于那两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那是地狱的业火，却也意外地烧穿了沈秋萍布下的天罗地网，撕开了一条通往未知生机的裂缝！
不能停！必须追上他们！汇合！
郑若兰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离弦之箭，猛地转身，一头扎进那片被火光、浓烟、哭喊和混乱彻底点燃的贫民窟炼狱！她的身影在奔逃的人潮、倒塌的窝棚、燃烧的断木间快速穿梭，如同一条在惊涛骇浪中寻找同伴的游鱼。雨水、泥浆、烟灰糊满了她的全身，冰冷的触感和肺部火辣的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但她的眼睛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过每一个抬着担架的身影，捕捉着刘阿婆那佝偻却异常坚韧的背影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方向！码头！
刘阿婆最后的选择，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清晰地指引着她。只有混乱的水路，才可能暂时甩开陆地上无处不在的追兵！她避开火光冲天的爆炸核心区，专挑阴暗狭窄、人流相对稀疏的缝隙疾行。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过滤掉震耳欲聋的爆炸余波和绝望哭嚎，竭力捕捉着人群中关于“码头”方向的只言片语和奔逃的流向。
“往江边跑啊！”
“船！找船！”
混乱中夹杂的呼喊，印证着她的判断。
近了！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和码头区特有的煤灰、铁锈混杂的复杂气味。凄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扯着混乱的雨夜，红蓝两色的警灯光芒穿透雨幕，在远处码头入口处疯狂闪烁！官方的力量正在强行介入，试图控制这失控的混乱场面！
郑若兰的心猛地一沉！官方介入，意味着秩序的重建，也意味着沈秋萍的爪牙可以借助官方的皮囊，更加肆无忌惮地封锁和搜查！时间，更加紧迫了！
她如同一道融入雨夜的鬼影，悄无声息地绕过一片被大火吞噬、浓烟滚滚的窝棚废墟，眼前豁然开朗——污浊的黄浦江在雨幕中翻滚着黑沉沉的浊浪，腥冷的水汽扑面而来！码头巨大的、如同钢铁怪兽骨架般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无数惊慌失措的贫民如同潮水般涌向码头栈桥和泊船区，哭喊声、叫骂声、船只惊慌失措的汽笛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片混乱人潮的边缘，靠近一处堆满生锈废弃缆绳和破旧木箱的阴暗角落，郑若兰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刘王氏！
老人佝偻着身体，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枯树，背靠着冰冷的铁质货箱，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她枯瘦的手紧紧捂着嘴，指缝间赫然渗出刺目的鲜红！显然，刚才那亡命的奔逃和担架的重负，己经透支了她这具衰老躯体的最后一丝元气！殷红的血滴落在她沾满泥污的旧袄上，晕开一朵朵凄厉的小花。
而在她身前，那副简陋的、由破门板和麻绳捆绑成的担架，静静地放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担架上，李玉龙依旧昏迷不醒，但那张灰败的脸上，此刻却透着一层更加骇人的死气！他紧蹙的眉头间凝聚着巨大的痛苦，嘴角处，一道细细的、却异常刺眼的鲜红血线，正顺着干裂的唇缝缓缓流淌下来！这不再是之前喷出的黑血浓痰，而是新鲜的、带着不祥泡沫的鲜血！
咯血！
郑若兰的瞳孔骤然收缩！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肺部的伤势在剧烈的颠簸中彻底恶化了！这鲜红的血，是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信号！
“阿婆！”郑若兰如同旋风般冲到刘王氏身边，声音嘶哑而颤抖，“玉龙他…！”
“咳咳…咳咳咳！”刘王氏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鲜血从指缝中涌出，她艰难地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声音破碎不堪：“肺…肺叶怕是…震裂了…颠簸…太狠了…这血…止不住…” 她猛地指向担架上气息微弱的李玉龙，又指向自己，“我…我也…撑不住了…”
那个收了银元帮忙抬担架的年轻邻居，早己在混乱和爆炸中不知所踪。此刻，只剩下两个濒临极限的女人，和一个命悬一线的重伤员，被冰冷的雨水浇透，困在这混乱喧嚣、危机西伏的码头边缘！
绝望，如同这漫天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船…”刘王氏咳着血，眼神却死死盯向翻涌的江面，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必须…找到船…离开…这里…” 她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仿佛耗尽了生命。
郑若兰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混乱的码头。栈桥上挤满了绝望的人群，争先恐后地试图爬上任何一艘能够移动的船只。小舢板、破旧的货轮、甚至运煤的驳船，只要靠近岸边，立刻被汹涌的人潮淹没！哭喊、推搡、咒骂，为了一个登船的机会，人性在生死面前彻底扭曲。维持秩序的警察挥舞着警棍，吹着尖锐的哨子，枪口时不时指向失控的人群，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更远处，几艘挂着警备区旗帜的巡逻艇，如同黑色的鲨鱼，在江面上逡巡，刺眼的探照灯光柱冷酷地扫视着江面，封锁着所有可能的逃逸路线。水陆两路，都被堵死了！
希望在哪里？
郑若兰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江底。就在这绝望的窒息感几乎要将她吞没的瞬间，她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投向码头深处，那片堆满了废弃船只的阴暗角落！
那里，远离栈桥的喧嚣和探照灯的扫射，浸泡在浑浊的江水中，漂浮着几艘早己被遗忘的残骸。破败的船身长满了湿滑的青苔，腐朽的木板着狰狞的断口，缆绳如同水蛇般垂落在污浊的水里。其中一艘体型稍大的旧驳船，半沉半浮地斜靠在生锈的趸船旁，船体锈迹斑斑，上层结构早己坍塌，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如同怪兽巨口的船舱入口，在雨夜中散发着死寂的气息。
一艘被彻底废弃的破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郑若兰的脑海！极致的危险之地，往往就是最意想不到的藏身之所！沈秋萍的爪牙和警察的注意力都在那些还能开动的船只和拥挤的栈桥上，谁会去注意一堆早己被宣判死刑的废铁？！
“那里！”郑若兰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指向那艘半沉的废弃驳船！“阿婆！我们带玉龙去那里！暂时躲一躲！”
刘王氏浑浊的目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看到那艘破败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船骸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被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疯狂决绝所取代。她艰难地点了点头，枯瘦的手再次死死抓住担架前端的麻绳，试图发力，但身体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我来！”郑若兰低喝一声，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不再顾忌男女之防，更顾不上玉龙的伤势是否会因移动而加重，眼下，活着藏起来，才有资格谈伤势！她弯下腰，双手抓住担架前端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担架前端猛地抬起！刘王氏也强撑着，死死抓住后端。
两个女人，一个年轻却己耗尽心力，一个年老且身受内伤，抬着担架上命悬一线的李玉龙，如同在泥泞沼泽中跋涉的绝望旅人，一步一滑，艰难无比地朝着那艘废弃驳船的方向挪动！李玉龙的身体在颠簸中痛苦地抽搐着，嘴角溢出的鲜血更多了，染红了包裹他的破被。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们，脚下的泥泞湿滑异常。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次颠簸都伴随着李玉龙痛苦的闷哼和刘王氏压抑的咳血声。短短的几十米距离，如同跨越生死鸿沟般漫长。
终于！
她们踉跄着冲到了那艘废弃驳船的船尾。腐朽的船体倾斜着，船尾吃水线附近有一个巨大的破洞，浑浊的江水正缓缓地涌入船舱。一股浓烈的铁锈、淤泥和死水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
没有时间犹豫！郑若兰奋力将担架前端抬高，和刘王氏一起，咬着牙，将昏迷的李玉龙连同担架，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那个破洞推上了湿滑腐朽的甲板！担架在腐朽的木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
“快…进去！”郑若兰喘息着，自己也手脚并用地从那破洞爬上了甲板。她立刻回身，抓住刘王氏枯瘦的手臂，用尽全力将几乎虚脱的老人也拖拽上来。
船舱内部更加黑暗，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霉烂气味。脚下是湿滑粘腻的淤泥和不知名的污秽。破碎的木板、生锈的废弃零件散落一地。冰冷的雨水顺着甲板巨大的裂缝和破洞哗哗地灌入，在船舱底部积起浑浊的水洼。
郑若兰和刘王氏顾不上肮脏和恶臭，合力将担架拖进船舱深处一个相对干燥、上方有部分尚未完全坍塌的顶棚遮蔽的角落。这里堆着一些破烂的麻袋和废弃的帆布，勉强可以遮挡一些视线。
安置好李玉龙，郑若兰立刻扑到他身边。借着船舱破洞透进来的、被雨幕模糊的微弱天光，她看到李玉龙嘴角的鲜血仍在缓缓渗出，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嘶嘶”声！这是肺叶破裂、气体进入胸腔（气胸）的恐怖征兆！
“玉龙！撑住！”郑若兰的声音带着哭腔，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内衫衣角，颤抖着擦拭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但那鲜红的液体仿佛无穷无尽。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咳咳…”刘王氏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呕出几口暗红的血块。她虚弱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气息奄奄的李玉龙，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郑若兰随身携带的那个藏着手枪和少量急救物品的包袱，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针…包…最里面…那个…蜡丸…”
郑若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翻找！在包袱最底层，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小针线包里，她摸到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用黄蜡密封得严严实实的蜡丸！她迅速捏碎蜡封，里面赫然是一小撮深褐色、散发着奇异苦涩气息的粉末！
“云南…白药…保险子…”刘王氏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断断续续，“快…给他…喂下去…最后一颗…吊命的…仙丹…”
云南白药！传说中的疗伤圣药！尤其是这被称为“保险子”的红色药丸（此时为粉末状），更是救命的关键！郑若兰的手因激动和希望而剧烈颤抖！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深褐色的粉末倒入手心，捏开李玉龙紧闭的牙关，将粉末一点点倒入他口中，又用指尖蘸取船舱里渗入的冰冷雨水，小心地滴入他干涸的喉咙，帮助吞咽。
粉末沾湿，融化。昏迷中的李玉龙喉咙本能地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将那救命的药粉咽了下去。
船舱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哗哗的雨声敲打着腐朽的船体，江水涌入破洞的汩汩声，以及李玉龙和刘王氏那同样微弱而艰难的喘息。
郑若兰跪在冰冷的淤泥中，紧紧握着李玉龙滚烫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灰败的脸庞。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深褐色的药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能否激起生命的涟漪？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李玉龙那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的气息，似乎…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虽然依旧艰难，但胸腔深处那致命的“嘶嘶”漏气声，似乎减弱了那么一点点？嘴角溢出的鲜血，也似乎…没有那么汹涌了？
是药效？还是回光返照？
郑若兰的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不敢有丝毫放松。
突然！
“哒…哒…哒…”
一阵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冷酷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废弃码头区湿漉漉的铁板地面，正朝着这艘废弃驳船的方向走来！脚步声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刺耳！
郑若兰和刘王氏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
有人来了！
是搜索的警察？还是…沈秋萍的爪牙，发现了蛛丝马迹？！
郑若兰的手，如同条件反射般，瞬间握紧了怀中那冰冷的枪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她无声地挪到船舱破洞的边缘，将自己隐藏在腐朽船板的阴影里，屏住呼吸，透过破洞边缘的缝隙，死死地盯向外面！
雨幕中，一道穿着深色雨衣的、高挑纤细的身影，正打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如同暗夜中优雅而致命的幽灵，不疾不徐地向着驳船靠近。雨伞微微倾斜，遮住了上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精致的下颌和一抹在雨夜中显得异常苍白的红唇。
那把伞，那种步伐，那种冰冷入骨的气息…
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郑若兰也瞬间认出了来人！
沈秋萍！
她竟然亲自来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精准地游向了这最后的藏身之地！
绝望的冰冷，瞬间攫住了郑若兰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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