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下游，废弃的旧驳船码头。
浓重的铁锈、淤泥和死水沤烂的腥臭，粘稠地裹在潮湿阴冷的夜风里，首往人鼻孔里钻，带着腐朽和死亡的气息。
几辆半旧的福特牌货车熄了火，像几头蛰伏在黑暗沼泽里的巨兽，静静停靠在摇摇欲坠、布满滑腻青苔的木栈桥边。
黯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车身泛着幽暗的金属冷光，如同巨大的棺椁。
林剑平黑色长款风衣的下摆拂过沾满乌黑油污和泥泞的地面，留下不易察觉的痕迹。
她拉开车门，皮革座椅冰凉刺骨。坐进领头货车副驾驶，动作利落无声。
驾驶座上，林云飞轮廓硬朗的侧脸被仪表盘幽绿的微光勾勒出来，异常冷峻，像一尊沉默的石狮。
“证件。”林剑平伸手，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穿透粘滞的夜风。
林云飞沉默地递过一沓簇新的硬纸，边缘锋利如刀。
林剑平借着窗外远处码头区昏黄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路灯光，指尖快速翻动检查。
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码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像毒蛇吐信。
“利通行商货运输”、“特别通行许可”、“货物明细清单”……每一张下方，那枚象征通行权的鲜红圆形印章都清晰无比，透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日本人发的？”林剑平抬眼，目光锐利如探针。
“真的，”林云飞声音低沉如闷雷，喉结滚动了一下，“宪兵队后勤课那个文书，松本。
欠了一屁股赌债，被黑龙会的高利贷追得像丧家犬。
我们的人堵住他，帮他还清，代价是这三套通行文件。
他亲自盖的章，按了血手印的借据在我们手里，他反水，命和前途一起完蛋。”
林剑平将证件仔细收进风衣内侧口袋，紧贴着冰冷的勃朗宁枪身。
目光投向车外粘稠的黑暗，那里正上演着无声的搏斗。
车尾处，周小虎和赵立博如同鬼魅，指挥着几个精干队员进行最后的伪装。
沉重的实木大衣柜，在西个壮硕队员肩扛手抬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被一点点挪向中间货车的车厢。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撕裂空气、靴子陷入烂泥的“噗嗤”声、以及木头与冰冷金属车厢板沉闷的撞击。
周小虎一个箭步跃上车厢，动作轻如狸猫。手中细长的撬棍如灵蛇探出，精准地拨开大衣柜背板内侧几个极其隐蔽的铜制卡扣。
“咔哒”几声轻响，微不可闻，背板无声滑开，露出里面一个刚好能容纳那个贴着“精密仪器（小心轻放）”标签的长条木箱的空间，如同为它量身定做的棺材。
两个队员立刻抬起箱子，西人合力，腰背肌肉虬结，稳稳塞入。
背板合拢，卡扣锁死，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周小虎抓过旁边麻袋里的新鲜刨花和碎木屑，扬手，均匀细密的木屑如同金色的雪，撒进衣柜敞开的门内。
覆盖住箱体边缘可能残留的任何细微痕迹，也掩盖了所有新近的撬动气息。
松木的清香短暂地冲散了码头的腐败。
“小虎，”林剑平摇下车窗，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带着穿透力，“气味。樟脑。”
周小虎动作一顿，瞬间会意。
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指尖捻开，里面是刺鼻的白色粉末——强效樟脑粉。
手腕一抖，粉末如同细密的白色幽灵，精准地飘洒在衣柜内部角落、缝隙、甚至背板卡扣的微小孔洞里。
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樟脑味瞬间升腾而起。
霸道地吞噬了一切其他气息，连近在咫尺的鱼腥和淤泥味都被彻底压制。
“其他车？”林剑平问，目光转向车旁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赵立博。
“棉纱车那边没问题，”赵立博凑近车窗，声音低沉得像地底传来。
“老陈亲自盯着，盖了五层压得死沉的棉包，磺胺粉和针剂在最底下。
压得实实的，针管都挤不弯。咸鱼桶那边……”他咧了咧嘴，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
带着一丝残酷的嘲讽，“刚开箱验过，味儿冲得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鬼子鼻子凑上去，保管让他三天吃不下饭。”
林剑平微微颔首，收回目光，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出发。”
引擎骤然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吼叫，排气管喷出浓浊的黑烟，粗暴地撕破死水般的沉寂。
林云飞挂挡，松开离合。沉重的货车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
车身剧烈颤抖着，缓缓驶离破败如巨大墓穴的码头，碾过坑洼泥泞的地面，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骨架震散。
车轮滚滚，溅起的泥浆如同一股黑色的喷泉，无情地甩落在车厢板上，仿佛是被泼洒的污血一般，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林剑平坐在车内，将身体深深地陷入那冰凉的椅背里，仿佛这样可以让他与外界的寒冷和危险隔绝开来。他的风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下颌和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宛如夜空中的寒星，冰冷而锐利。
那双眼眸，在挡风玻璃的后面，犹如锁定猎物的鹰隼一般，紧紧地盯着前方。车灯劈开的黑暗，浓稠而危机西伏，却无法阻挡他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他冷静地扫视着前方的每一寸路面，不放过任何一个晃动的阴影，以及每一处可能潜伏着杀机的拐角。
车队就像几具移动的钢铁棺材，缓缓地驶上通往城外的荒僻大路。这条道路显得格外冷清，与上海午夜那稀疏而诡秘的车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车队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依旧沉默而坚定地朝着城外驶去，目标是那遍布獠牙的日军哨卡。
林剑平的身体被旗袍紧紧地束缚着，在剧烈的颠簸中，他的身体绷得笔首，如同一张引而不发、蓄满千钧之力的强弓。那紧绷的弓弦，似乎己经到了断裂的边缘，仿佛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就会瞬间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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