钨丝灯泡上蒙着厚厚的灰尘，昏黄而粘稠的光线仿佛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沉甸甸地压在安全屋的每一个角落。林剑平的指尖缓缓划过地图上那三个猩红的叉号，每一个都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印在江南水网的咽喉要道上。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味道，那股沉重的气息，仿佛能拧出水来。
“水路？”赵立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砺过一般，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代表黄浦江的蓝线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巡逻艇比江里的鱼还要密集，每条舢板都会被翻个底朝天。磺胺粉见水就会变成一滩烂泥，针剂更是会全部报废。”
“强闯？”林云飞的声音沉静如铁，但他的眼底却压抑着一场风暴。他的目光如炬，扫过地图上那些代表哨卡的猩红标记，“沙包工事后面至少有两挺‘歪把子’，交叉火力封锁。我们怀里这几把短家伙，”他轻轻地拍了拍腰间的硬物，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了下去，“冲过去简首就是活靶子，连筛子都算不上。”
周小虎烦躁地抓挠着刺短的头发，抓起桌上粗瓷茶杯想灌一口，杯底早空了。他猛地往桌上一顿，“哐”一声轻响在压抑的屋里炸开。“分散！化整为零！”他喉咙里蹦出五个字，像甩出几颗钉子。
所有目光瞬间钉在他脸上，像探照灯聚焦。
林剑平眼睫一掀，眸光锐利如出鞘匕首，刺破昏沉：“说下去。”
“药和器械拆散，”周小虎语速快得像爆豆，手指急促地点着地图上不同方向，“混进不起眼的货里！茶叶篓子，底下垫一层真茶叶，中间夹磺胺；咸鱼桶，掏空底层，塞进手术钳、针筒、绷带，那味儿冲得能熏死狗，什么痕迹都盖过去！最麻烦的大件——那台X光机箱，藏进运木料的大货车，夹在实心红木方中间，外面钉死，鬼斧神工！分三路，不同时段过卡，鬼子总不能把每根稻草都劈开看，把每条咸鱼都剖开验，把每根木头都锯断查！”
林剑平没立刻点头。铅笔尖悬在代表哨卡的红叉上方，凝滞片刻，如同蓄势待发的箭镞。笔尖落下，划出三道锐利箭头，分指三个不同方向。“分散运输，降低被一网打尽的风险。但核心——伪装必须无懈可击！一丝破绽，就是万劫不复！”她抬头，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紧绷的脸。
“云飞，”她点名，声音斩钉截铁，“‘庆丰号’布庄的棉纱车队归你。药品拆成小包，用油纸裹三层，混进最底层棉包里，上面给我压五层实心棉包，盖严实！压到卡车钢板都变形！布庄老板老陈可靠，路线熟，你配合他，务必沉稳。”
“立博，”她转向赵立博，“码头‘顺记’鱼行，明早有一批发往苏州的咸鱼桶，腥臭冲天是它的护身符。你负责。小型器械裹油布，再套两层蜡纸，塞进桶底特制夹层。鱼行伙计阿强是我们的人，会接应你。记住，鬼子的鼻子灵，但再灵也扛不住那地狱来的咸腥味。”
“小虎，”最后落在他身上，目光带着沉甸甸的信任，“你跟我一路。租‘利通行’的货车，运那批红木家具和木料。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衣柜，就是X光机箱的棺材，也是它的生路。夹层机关你做，今晚必须完工，要快，要稳，要天衣无缝！它就是块实心木头，天王老子来了也看不出破绽！”
“行动时间，”她指尖点向地图边缘，那片被墨汁般浓重夜色覆盖的区域，“全部定在午夜后一点到三点之间。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人最困乏松懈的时刻。鬼子的探照灯再亮，也照不穿人心里的瞌睡虫！”
在那低沉的讨论声中，方案如同一株正在茁壮成长的幼苗，迅速地起来，并最终落地生根。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疏漏都被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经过反复的剖析和讨论，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填补上。
窗外，夜巡车的笛声由远及近，仿佛是一只凶猛的巨兽在黑暗中咆哮，然后又尖啸着远去，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安全屋内，只有压低而急促的话语声和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人们那紧张的神经。
经过漫长而激烈的讨论，所有的细节都被敲定下来。然而，众人紧绷的肩线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反而因为那千斤重担压上肩头而显得更加棱角分明，就像是一根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蓄满了沉默的力量。
林剑平缓缓地站起身来，她的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身上那件暗绿色的织锦旗袍，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微冷硬的光泽，宛如某种披挂上阵的甲胄，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她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那目光如同冬日的暖阳，温暖而坚定，似乎要将他们的轮廓深深地刻进心底的磐石里。
“这些药，这些器械，”她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压进每个人肺腑深处，字字千钧，“是前线战士的血，是命。它们必须活着，送到新西军手里。” 她顿了顿，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血来，“我们，就是送它们活着过去的最后一道屏障。屏障碎了，血就白流了，命就没了。”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如同困兽的低吼。
“谨慎，再谨慎。”她一字一顿，如同金石相击，在死寂中回荡，“行动！”
没有豪言壮语。队员们眼神在昏暗中碰撞，重重点头，下颌绷紧的线条透着决绝。无声的誓言在弥漫的烟草味和铁锈般的紧张空气里铮铮作响，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上海滩沉沉夜幕之下，一场无声的生死运输，就此拉开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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