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公馆的三楼很快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蒙尘的家具露出了柚木的光泽,窗户玻璃被擦得透亮。沈逸飞将电台巧妙地藏在客厅壁橱的夹层里,天线则沿着废弃的烟道通向阁楼;武器和爆破物被分散藏在几个房间的暗格里;周小虎确认了阳台是紧急逃生的可行通道,并“顺手”加固了几个他认为不够牢靠的门锁。
身份伪装也需要落实。林剑平利用杜邦的关系和国防部的背景,很快为团队成员安排好了看似光鲜的“公开身份”:
林剑平维持国防部中校参谋身份,同时是“归国华侨”,在法租界“休养”。
苏晓寒:林剑平的表妹,“圣约翰大学”新聘请的数学系助教(一份伪造但足以应付一般检查的聘书)。
林云飞:“云飞国际贸易公司”经理(一个刚注册的空壳公司),从事五金机械进口。
赵立博:林云飞公司的“技术顾问”,工程师。
沈逸飞: 公馆聘用的“杂役兼司机”(杜邦收了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小虎: 沈逸飞的“远房侄子”,在公馆“帮佣”。
这些身份为他们出入法租界、接触特定场合提供了合理的掩护。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情报收集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如同暗流涌动。
苏晓寒是“破樱”小组最安静的战士。她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守在壁橱改造的狭小“监听站”里。耳机如同长在了她的耳朵上,纤细的手指在纸上快速记录着捕捉到的每一个信号。枯燥的数字和电波噪音是她的战场。她像一位孤独的破译大师,在无形的密码迷宫中艰难跋涉。几天下来,她疲惫不堪,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但眼神却越来越亮。她初步锁定了几组频繁出现的、指向不明的高强度加密信号,并成功破译了几个重复出现的指令性短码,如“待命”、“确认”、“目标区域”。虽然核心内容依旧被厚厚的密码外壳包裹,但这些碎片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预示着敌人行动的临近。
林云飞则利用“林经理”的身份,开始出入法租界一些商人聚集的俱乐部和沙龙。他谈吐得体,出手阔绰(林剑平提供了活动经费),很快结识了一些华洋商人,其中不乏消息灵通人士。在一次由法国商会举办的酒会上,他“偶然”听到几位日本商社代表低声交谈,抱怨最近“特别运输”的货物检查异常严格,延误了交货期,提到一个名字——“伊藤课长很不满意”。这证实了伊藤正雄的行动课正负责某种敏感物资的运输。
赵立博则一头扎进了法租界的图书馆和几家大型书店,查阅公开的工程年鉴和建筑图册,进一步细化对南京城内预设爆破点的分析。同时,他通过五金行业的旧识,侧面打听近期是否有特殊工程材料(如高强度钻头、无声破碎剂)的异常采购。线索依旧零星,但指向性在慢慢集中。
周小虎的“帮佣”身份给了他最大的行动自由。他推着沈逸飞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辆半旧自行车,挂着“采买”的幌子,像条滑溜的泥鳅,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大街小巷穿梭。他特别留意那些挂着日本商社招牌的地方,以及一些高级日式料理店和艺伎馆的后门。他机敏地观察着进出的人员、车辆,甚至利用帮人搬东西的机会,偷听只言片语。一次,在给一家日式料理店送“订购的鲜鱼”时,他瞥见一个穿着和服、气质冷艳的女人在几个西装男的簇拥下匆匆进入后院的包间。女人侧脸的轮廓,让他莫名地联想到林剑平描述过的松岛惠子!他强压住心跳,记下了时间和地点。
沈逸飞也没闲着。他以“司机”身份,开着杜邦那辆老旧的雪铁龙轿车(租金当然另算),载着林剑平或林云飞“办事”,实则熟悉上海的道路,特别是通往虹口区的各条路线和关卡情况。他粗犷的外表下藏着细心,将日军岗哨的位置、换班时间、盘查重点都默默记在心里。同时,他也在留意黑市军火的最新动向,为后续可能的行动补充“弹药”。
所有的线索碎片,都通过死信箱或深夜的短暂碰头,汇集到林剑平手中。她像一位高明的拼图大师,在霞飞公馆客厅的桌子上,铺开地图,将情报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和细线串联起来。一个模糊的轮廓开始显现:行动核心在上海,指挥者是伊藤和松岛,涉及特殊物资运输(很可能是暗杀装置),目标首指南京,时间迫近!但最关键的——具体的行动计划、执行时间、地点,依旧隐藏在浓雾之中。
必须主动出击!林剑平决定,利用身份,打入法租界的社交圈,从更核心的层面获取信息。机会很快到来。
杜邦先生送来了几张精致的请柬——法租界工部局董事、法国富商雷诺阿先生在其位于贝当路(今衡山路)的豪华别墅举办周末慈善晚宴,邀请了租界内的名流显贵。杜邦作为“消息灵通人士”,也弄到了几张,特意“孝敬”给出手阔绰的林小姐。
“林小姐,这可是个好机会!雷诺阿先生的面子,租界里没人不给!去的都是头面人物,连日本领事馆和海军陆战队的人也会来!拓展人脉,再好不过了!”杜邦挤眉弄眼地说。
林剑平看着烫金的请柬,心中立刻有了决断。这是接触日方高层、甚至可能近距离观察松岛惠子的绝佳机会!但风险同样巨大。
“非常感谢您,杜邦先生。”林剑平优雅地接过请柬,“我和我的表妹(指苏晓寒)会准时赴宴。另外,我的生意伙伴林先生(林云飞)也希望能去见识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杜邦拍着胸脯。
周末的夜晚,贝当路雷诺阿别墅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留声机播放着悠扬的华尔兹,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香槟的气味。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其间。
林剑平盛装出席。她选择了一件墨绿色天鹅绒长款旗袍,剪裁极其合体,勾勒出窈窕的身姿。旗袍领口和袖口镶嵌着细密的黑色蕾丝,低调中透着奢华。乌黑的秀发盘成优雅的发髻,别着一支小巧的珍珠发簪。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气质高贵冷艳。她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惊艳的目光。她挽着同样精心打扮过、穿着深蓝色丝绒西装的林云飞,从容地步入大厅。苏晓寒则穿着一身较为保守的月白色绸缎旗袍,戴着眼镜,安静地跟在林剑平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位内向的女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全场。
林剑平很快成为场中的焦点之一。她流利地在法语、英语和上海话之间切换,与法国领事夫人谈论着巴黎的时装,与英国银行家探讨远东经济,与上海本地的名媛交流着养生之道。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完全是一位见多识广、教养良好的上流社会淑女。林云飞则扮演着护花使者和成功商人的角色,应对着其他商人的攀谈,巧妙地打探着商界对局势的看法和货运信息。
苏晓寒则安静地待在角落,端着一杯果汁,目光却如同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大厅内所有的对话片段,特别是那些使用日语交谈的人群。
晚宴进行到一半,舞曲响起。林剑平婉拒了几位绅士的邀舞,正与雷诺阿夫人轻声交谈。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锐利而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动声色地顺着感觉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绛紫色绣金线华丽和服的女人,正端着香槟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女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妆容精致,柳叶眉,丹凤眼,嘴唇涂着鲜艳的红色,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令人捉摸不透的弧度。她身姿挺拔,带着一种鹤立鸡群的傲然,身旁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眼神警惕的日本男子。
松岛惠子!
林剑平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社交微笑,甚至向对方微微颔首致意,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位陌生的、同样光彩照人的女士。
松岛惠子显然没有移开目光的兴趣。她踩着木屐,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步履轻盈得像一只优雅而危险的猫。浓烈的香水味随着她的靠近而弥漫开来。
“晚上好,这位美丽的女士。”松岛惠子开口,声音如同丝绸般柔滑,带着标准的东京口音,却是流利的中文,“自我介绍一下,松岛惠子。恕我冒昧,您的风采真是令人过目难忘。不知是哪家的千金?似乎……以前在租界的社交场,未曾有幸见过您?”她的目光如同探针,上下打量着林剑平,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和审视。
林剑平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笑容不变,应对得体:“松岛小姐过奖了。我是林剑平,刚从国外回来不久,在法租界小住。这位是我的表妹,苏晓寒。这位是我的生意伙伴,林云飞先生。”她落落大方地介绍了身边的两人。
林云飞微微躬身,礼节周到。苏晓寒则显得更加拘谨内向,小声问好后就低下了头。
“哦?林剑平小姐?”松岛惠子丹凤眼微眯,红唇勾起更深的弧度,“好名字,剑胆琴心。刚从国外回来……难怪气质如此出众。不知林小姐在国外,是求学还是……?”她看似随意地追问,目光却紧紧锁住林剑平的眼睛,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主要是陪伴家母养病,闲暇时也读些书。”林剑平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温和从容,“倒是松岛小姐的中文说得如此流利,实在令人佩服。您在租界,想必是日侨中的翘楚吧?”
“翘楚不敢当,”松岛惠子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香槟,眼神意味深长,“只是喜欢交朋友,特别是像林小姐这样……特别的朋友。”她刻意加重了“特别”二字,随即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林小姐对当前上海的局势怎么看?这风雨飘摇的,让人心绪不宁呢。”
“局势自有大人物们操心,”林剑平浅笑,西两拨千斤,“我们小女子,只希望能在这乱世中,求一份安稳平静罢了。倒是松岛小姐,见识广博,想必有高见?”
两人你来我往,言笑晏晏,话语间却暗藏机锋,如同高手过招。松岛惠子的问题看似闲聊,实则步步紧逼,试探着林剑平的背景、立场和来意。林剑平则凭借着过人的定力和精湛的演技,守得滴水不漏,将话题引向无关紧要的方向。
一曲终了,新的舞曲响起。松岛惠子似乎暂时失去了继续试探的兴趣,或者说,她认为眼前这位“林小姐”暂时还只是个值得关注的“新面孔”,而非明确威胁。她优雅地欠了欠身:“很高兴认识您,林小姐。希望下次有机会,能更深入地交流。失陪了。”说完,她带着那两名保镖,如同女王般转身,融入了另一边的社交圈。
看着松岛惠子离去的背影,林剑平脸上完美的笑容缓缓收敛,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凝重。后背,不知何时己沁出了一层薄汗。这初次交锋,虽未露破绽,但敌人的獠牙和敏锐的嗅觉,己经清晰可见。松岛惠子,这条毒蛇,己经盯上了他们!
“她起疑心了。”林云飞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带着担忧。
“我知道。”林剑平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香槟,压下心头的悸动,“但这步棋,必须走。准备应对更猛烈的风暴吧。”她看向角落里的苏晓寒,苏晓寒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刚才松岛惠子身边的一个保镖,在离开前,用日语低声快速地对另一个保镖说了一句:“查查那个穿绿旗袍女人的背景,特别是最近的行踪。”
优雅的华尔兹还在继续,但霞飞公馆小组的成员们都知道,平静的伪装之下,真正的生死较量,己经随着松岛惠子那探询的目光,正式拉开了帷幕。法租界的霓虹,照亮的不仅是舞池,还有那悄然弥漫开来的、无形却致命的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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