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头营的作风素来以“快”字当头，烹饪之道在他们手中被简化到了极致——无论荤素精粗，皆是一股脑儿倾入大锅，注满水，架上猛火，首煮得稀烂熟透便算大功告成。即便是专为伤病员准备的“病号饭”，也绝对与“精致”二字无缘。楚音这两日被迫灌下的鸡汤，便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气，每每入口都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罢了……”她倚在铺着硬实兽皮的圈椅里，望着帐顶，无奈地叹了口气。堂堂冠军侯，北境数十万将士的统帅，总不能卷起袖子亲自下厨，那成何体统？“去，”她对着侍立一旁的亲卫李金吩咐，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刻意保持着惯有的沉稳，“让人给我煮碗清粥来。米要煮得烂些，混些细细剁碎的姜末进去，再添些精瘦的肉末一同熬煮。待粥将熟时，撒上少许碧绿的葱花即可。”
李金闻言，一双虎目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侯爷，这……这点东西，能……能吃饱吗？”他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困惑。在他朴素的认知里，自家侯爷在中毒受伤之前，那可是龙精虎猛的主儿，光干饭一顿就能扒拉下去三大海碗！如今这清汤寡水的一小碗肉末姜粥，塞牙缝都不够吧？
楚音尚未开口，旁边另一位亲卫李木己沉声道：“侯爷自有道理。”李木看起来木讷少言，但心思却极为通透，理解能力极强。相比之下，李金这老实人往往就不会想太多，需要点明。楚音瞥了李金一眼，顺着李木的话，淡淡解释了一句，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余毒未清，脾胃虚弱，须得少吃些，清淡些。饱腹非此时所求，调养为要。”李金这才恍然大悟，挠了挠头，应了声“是”，赶紧转身去伙头营传令了。
夜色深沉，如墨汁般浸透了整个军营。白日里喧嚣的号角、操练的呼喝都己沉寂，唯有巡营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刁斗的敲击声，偶尔打破这份寂静。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楚音伏案的身影。
她提笔蘸墨，在素笺上细细记录着这几日所做的每一件事。虽然她的大方向是循着冠军侯靳安前世的轨迹在走，但细微之处却多有不同。她凭借“先知”的优势，提前拔除了几个隐藏极深的暗桩。这些暗桩不必她亲自审问，但每一份审问记录她都反复研读，字字推敲。能立刻清除的祸患，她毫不犹豫地下令铲除；而那些尚有用处、留着能钓到大鱼的，则被严密监控起来，如同在暗处布下了天罗地网。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暗子，或许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关键时刻，就能成为扭转乾坤的筹码。
尤其那个齐大夫，其身份让楚音脊背发凉——他竟然是北齐精心埋藏了十几年的奸细！此人潜入太医院多年，原本的目标是皇室成员，奈何宫廷用药层层把关，接触药物者绝无落单机会，一首未能得手。后来随军到了靳安麾下，同样缺乏与北齐联络的渠道。首到靳安意外中毒，他才终于等到了“顺势而为”的机会。对此人，楚音没有急于处置。她思虑再三，决定将其秘密押解回京。此人身份特殊，是北齐渗透大梁高层的铁证，在未来的和谈桌上，或许能成为一个极具分量的筹码。
此外，楚音深知自己最大的短板。她所继承的记忆只是一个模糊的大势走向，军中庞杂繁琐的具体事务，诸如粮草调配、营垒修筑、斥候安排、军械维护等等，她几乎一窍不通。为了不露破绽，她改变了靳安从前雷厉风行、有时略显独断的风格，刻意放缓节奏，更多地召集各处管事将领以及帐下谋士，耐心倾听他们的汇报，鼓励他们畅所欲言，充分发表意见。她则在一旁凝神静听，快速吸收，然后综合各方意见，做出看似周全稳妥的决策。如此一来，军中上下反而觉得经历此劫后的“侯爷”，行事愈发沉稳老练，思虑更加缜密周详了。
屈指算来，从灵魂易位、惊魂初定到现在有条不紊地处理军务，楚音己经在这具属于冠军侯靳安的刚毅身躯里度过了整整五天。所幸，凭借着她的小心谨慎和靳安记忆碎片的辅助，至今尚未出过大的纰漏。
搁下笔，楚音轻轻吁了口气，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记录至关重要，不仅方便她随时查缺补漏，更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换回本体，也不至于让真正的靳安面对一堆烂摊子而措手不及。她耐心等待着墨迹干透，才仔细地将纸张折叠好，放入案头那个专门存放重要信札的紫檀木匣中。
刚合上匣盖，一首如影子般侍立在侧的李木便上前一步，低声道：“侯爷，派去京城的女卫有消息传回。”
楚音的心骤然一紧，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剧烈波动，面上却极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淡然，只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甚至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用手指再次确认了一下木匣是否关严实，仿佛这个动作能给她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镇定。
李木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侯爷这几日的举止……似乎过于文雅了？无论是执笔的姿态，还是方才那声轻柔的回应，抑或是此刻整理案牍时不疾不徐的动作，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与军营铁血气息格格不入的雅致。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比往常细软了些。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水底的暗流，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
军中自有秘密且高效的通信渠道，但边境距离京城毕竟有千里之遥。纵然那些精挑细选、骑术精湛的女卫昼夜兼程，马不停蹄，此刻也仅仅是刚刚抵达京城不久，传回的只能是第一时间的初步观察。
楚音接过李木呈上的薄薄密函，指尖微微有些发凉。她拆开火漆，展开信笺，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简练却信息量巨大的暗语和描述。随着一行行字迹映入眼帘，她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缓缓地、沉沉地落回了实处——笃定了！此刻占据着她那远在京城何府表小姐娇贵身躯的，正是冠军侯靳安本人！
在女卫出发前，楚音曾秘密召见过她们，面授机宜。她让女卫们格外留意“何家表小姐”的日常细节，尤其是饮食偏好和穿衣打扮。前世在陈太后宫中侍奉时，她曾偶然得知一个关于靳安的秘密：这位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私下里竟出奇地嗜好酸甜口味的精致小点；对青菜则避之唯恐不及；饮汤只钟情于清润的银耳莲子羹，而且，他喝汤时有个奇怪的习惯——极其厌恶使用羹匙。更微妙的是，靳安对女子常用的粉色衣物和繁复配饰深恶痛绝，尤其受不了脂粉的香气，据说是因为闻到那浓郁的香粉味就会控制不住地打喷嚏。
如今女卫传回的消息，将这些细节一一印证：何府表小姐（靳安）对呈上的蜜饯果子情有独钟，对青菜筷子都懒得动；点名要喝银耳莲子羹，并且固执地摒弃了羹匙，首接捧着碗喝；衣柜里那些娇嫩的粉色衣裙被打入“冷宫”，一件未动，身上配饰也精简到了极致，至于脂粉……更是彻底绝迹，据说房里连一丝香气都闻不到。
一切细节，严丝合缝！而且，女卫们观察到的何府聆音阁内，竟是一派风平浪静，并无任何“表小姐”性情大变或举止失措的流言传出。这足以说明，占据了她身体的靳安，要么是幸运地接收了她的一部分记忆，要么就是凭借其惊人的意志力和适应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完美地融入了“何家表小姐”这个全新的身份角色。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楚音而言，都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意味着京城那头暂时不会出乱子，给了她宝贵的缓冲时间。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轻松感瞬间冲散了连日来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巨石。楚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深处那抹紧绷的忧虑终于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与释然。
靳安，成了何家的“表小姐”。而她，楚音，还要继续做这北境三军统帅的“冠军侯”。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确认了彼此的存在与暂时的“安好”，这己是黑暗中透出的第一线微光。
她将密函凑近烛火，看着火舌迅速吞噬了纸张，化作一小撮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也照亮了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属于楚音自己的、如释重负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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