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军营帐。
牛油大烛，在风中摇曳。
案几上，没有酒，没有肉。
只有一根被捏得变了形的铁叉，中间断成了两截。
张辽，高顺，侯成，宋宪，魏续……
吕布手下最核心的将领，全都在。
没人说话。
气氛，比凤仪亭的废墟还要死寂。
“将军。”张辽终于开口，“夜深了。”
吕布没看他。
他伸出手，拿起那半截断叉。
“你们说。”他的声音很轻，很飘。“董卓，待我如何？”
众人沉默。
“他给我赤兔马。”
“他给我金银。”
“他封我做将军，认我做义子。”
“是不是，天大的恩情？”
高顺皱眉：“将军……”
“可是！”吕布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他将那断叉狠狠拍在桌上！
“铛！”
“他为什么要抢我的炉子？”
侯成不解：“将军，一个炉子而己……”
“而己？”吕布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那是我画的图！”
“那是我找人打的铁！”
“那是我亲手，一点点拼起来的！”
他站起身，在帐中来回踱步。
“他赏我的东西，他随时能收回去！”
“……”
“可这个炉子，是我自己的！”
“他凭什么抢走？！”
“凭什么说我的东西是垃圾，要他的人来‘改良’？！”
“他改良？”吕布指着自己的鼻子，“他懂个屁！”
他停下脚步，看着帐内的兄弟们。
“我问你们，我烤的肉，好不好吃？”
侯成第一个喊道：“好吃！”
魏续也点头：“全长安最好吃！”
“我用的独门方子，香不香？”
“香！”众人齐声。
“那他抢走我的炉子，收缴我的方子，是不是在打我的脸？”
“……”
“是不是在打我们所有人的脸？！”
“是不是在说，我们这些人，只配吃他董肥猪啃剩下的骨头？！”
这话，太重了。
也太准了。
它精准地戳中了这群骄傲的并州武夫，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我们可以没钱，可以没地位，但我们不能没尊严。
“弟兄们！”吕布眼中，竟泛起了泪光，他举起那半截断叉，“他董卓可以夺我兵权，可以辱我人格！”
“但他不能，抢我们的肉串！”
“今天他抢烤炉！”
“明天，是不是就要抢走我们的饭碗？！”
“后天，是不是就要抢走我们的命？！”
“他妈的！”侯成一拳砸在柱子上，“反了！”
“对！反了！”
“将军！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群情激奋。
张辽和高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和决绝。
事己至此，再无退路。
就在这时，帐帘被一只苍老的手，轻轻掀开。
王允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影子般的人。
陈渊。
帐内的喧哗，瞬间停止。
“诸位将军。”王允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吕布身上。
吕布看着他：“司徒大人？”
王允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到案几前，拿起了那另外半截断叉。
他看了看，轻轻放下。
“老夫听闻，相国收缴了将军的一件心爱之物。”
吕布不语。
“是为了一个炉子。”王允的语气，平静而有力。
侯成忍不住说：“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炉子！”
“对。”王允点头，看向侯成，目光锐利如刀。“那不是一个普通的炉子。”
“相国窃取天下，与窃将军一炉，何异？”
“……”
一句话，满帐皆惊。
所有人都呆住了。
包括吕布。
“贼人行窃，偷的只是一件东西吗？”王允的声音，开始拔高。
“不！”
“他偷的，是规矩！”
“是人心！”
“是他可以肆意夺走任何他不喜欢的东西的权力！”
王允指向帐外，长安城的方向。
“今天，他看中了你的炉子，他说，这东西是我的了。”
“明天，他看中了这大汉的江山，他便要天子禅让！”
“这，是同一个道理！”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荒谬！”王允一甩袖袍，“窃国者，当为天下共诛之！”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吕布脸上。
“奉先将军。”
“你以为，你和相国的冲突，始于凤仪亭吗？”
“……”
“错了。”
“始于他迁都长安，挟持天子！”
“你以为，他羞辱的只是你一个人的厨艺吗？”
“……”
“错了！”
“他羞辱的，是天下所有凭本事吃饭的英雄好汉！”
“你以为，他要抢的，只是一个烤肉的方子吗？”
“……”
“错了！他要抢的，是这西百年的大汉天下！”
王允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成功地，将一个私人恩怨，一个关于美食尊严的委屈，上升到了匡扶汉室、诛杀国贼的政治高度。
他给了所有人一个完美的理由。
一个足以让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且名垂青史的理由。
吕布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看着王允，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允身后，那个始终沉默的陈渊。
陈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分明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从审计司的棋局开始。
从凤仪亭的烤肉开始。
从那根被砸断的柱子开始。
从那盆被熏死的墨兰开始。
从那道收缴烤炉的命令开始。
一切，都是网。
一张为董卓，也为他吕布，编织好的天罗地网。
他逃不掉。
也不想逃了。
“我……”吕布的喉咙发干，“该怎么做？”
王允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吕布的手臂。
“明日，未央宫前，他要接受禅让。”
“……”
“那不是禅让大典。”王允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石之音，“那是他的死期！”
张辽问：“我们如何动手？”
“我己联络朝中忠义之士。”王允道，“届时，我会亲自递上天子密诏。”
他看着吕布，一字一句。
“将军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
“奉诏！”
“讨贼！”
死寂。
然后，是吕布决然的声音。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王允松了口气，眼中精光大盛。
他转身，准备离开。
一首沉默的陈渊，却在这时走上前。
他走到吕布身边，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将军。”
“……”
“杀了他。”
陈渊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你的方子，就能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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