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店里的空气，凝滞得像一块陈年血珀。
胡三娘看着林默，那张白色面具在灯下反射着象牙般的光，却比象牙冷一万倍。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寂静可以比枪声更刺耳。她认识的“宋老板”，是个会用昂贵的雪茄点钱，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会把危险当成游戏的体面人。可现在，那个体面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名为“幽灵”的索命鬼。
“查一个人的睡床，比查他的祖坟容易。”胡三娘收起了眼泪，平日里那股慵懒又精明的劲儿，像一件外衣，被她重新穿上。只是这次，外衣底下是淬了冰的恨意。“钱立人这种人，惜命得很。他在上海有三个窝，一个公馆，两个情妇家。但要我说，他今晚最可能在的，是法租界亨利路上的‘安乐坊’。那地方是青帮杜老板的地盘，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又是他的老相好开的，他觉得最安全。”
她从手袋里摸出一支烟，手抖得厉害，划了三次才点着火。她猛吸一口，吐出的烟雾都带着颤音。“我的人可以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套上麻袋沉黄浦江。保证天亮之前，上海就少一个站长，多一个水鬼。”
林默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行军床边，俯身看着昏迷不醒的小聋子。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得不像话，将小聋子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拨开。然后，他拿起一张干净的湿布，一点点擦去小聋子脸上的血污和灰尘，像是在擦拭一件蒙尘的珍宝。
胡三娘看得一愣。她以为林默会下令，会咆哮，会立刻启动一场血腥的报复。但他就那么安静地擦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个躺在床上的技术宅。
那张从电台里抢救出来的，带着血的纸条，就放在旁边的桌上。
“……法兰西……银行……明日……‘黑石’交割……”
一行密码，像一句来自深渊的诅咒。
……
特高课总部。
影山凉一站在一幅巨大的上海地图前，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他没有看虹口区那个刚刚发生过枪战的仓库，而是用一支红色的铅笔，在法租界的核心区域，轻轻画了一个圈。
圈里，正是法兰西银行。
一名副官匆匆走入，立正报告：“影山阁下，‘蜂巢’清剿行动结束。击伤敌方一人，但主犯‘幽灵’与另一名女嫌犯逃脱。现场发现大量柴油，敌人纵火销毁了大部分痕迹，包括一台……电台。”
副官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懊恼。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抓到那只鬼了。
“伤了一个？”影山凉一头也不回，声音平静。
“是的，从血迹判断，伤势很重。应该是他们的技术人员。”
“很好。”
副官愣住了。“很好？”
影山凉一终于转过身，将红色的铅笔放回笔筒。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松田君，优秀的猎手，从不追逐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因为野兽在受伤后，会变得疯狂、不计后果，追捕它，只会让你也一身泥泞，甚至被它临死反扑。”
他指了指地图上那个红圈。
“优秀的猎手，会为受伤的野兽，准备好下一个，沾满了蜜糖的捕兽夹。”
松田副官还是不解。
“你以为，他们截获的那份关于‘黑石’的电文，是巧合吗？”影山凉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那是我故意泄露出去的。那份电文，是一个筛子。能破译它的，必然是重庆方面顶级的密码专家，或者……像‘幽灵’团队里那种不世出的天才。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他踱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他的技术员重伤，他的安全屋暴露，他的行动被一个叛徒出卖。现在的‘幽灵’，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他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军心，需要一次反击来证明自己。而我，亲手把这个‘机会’送到了他手上。”
“法兰西银行的‘黑石’交割，是真的。但那只是我们用来和法国人交易一些普通物资的小金库，金额不大，无关痛痒。我己经在那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如果去，就会一头撞进我的口袋里。他如果不去，说明他己经嗅到了陷阱的味道，那我就能更好地评估他的能力。”影山凉一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智珠在握的从容。
“更高明的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如果他在行动中，与法租界的巡捕发生了冲突，哪怕只是打死了一个法国警察……你猜，南京的汪主席，和重庆的蒋委员长，谁会更头疼？”
松田副官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了影山凉一的毒计。这是一个连环套，一石三鸟。无论“幽灵”怎么选，都是输。
“那……吉田顾问那边？”松田小心翼翼地问。毕竟，之前的资金库被盗，吉田健司嫌疑最大。
影山凉一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他是我放出去的另一只香饵。可惜，这只香饵，似乎想咬渔夫的手。”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可以动手了。处理得干净点，不要留下任何他来过上海的痕迹。”
挂掉电话，影山凉一重新看向地图。
“鬼般若……”他低声自语，“传说中的不死恶鬼。我倒要看看，当你发现自己的棋子，全都是我为你准备好的棋子时，你那张面具下面，会是什么表情。”
……
古董店。
林默终于首起身，小聋子的脸己经被擦拭干净，除了没有血色，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胡三娘掐灭了烟头，正要说话，一个伙计打扮的人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了她。
胡三娘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
“老板，”她声音发紧，“鬼市那边刚传来的消息。吉田健司……失踪了。”
林默的面具转向她。
“他今天下午就没去银行。他住的公寓，被人翻得底朝天，人不见了。巡捕房的人在卧室地板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滩血。”
整个古董店，再次陷入死寂。
小聋子重伤。
吉田失踪，生死未卜。
短短几个小时，林默布下的两颗关键棋子，一死一伤。
不，不是死，是被“吃”掉了。
被影山凉一，这个更高明的棋手，毫不留情地从棋盘上拿走了。
胡三娘看着林默，心里一阵发寒。她能想象到，此刻林默心中是何等的惊涛骇浪。复仇的怒火和陷阱的寒气，正在他心里疯狂交战。
钱立人，是捅刀子的叛徒，必须死。
影山凉一，是设局的猎人，更该死。
先杀谁？怎么杀？
法兰西银行的线索，就像一颗毒苹果，咬还是不咬？
【警告：‘金百合计划’策反目标吉田健司己暴露并被清除。】
【当前‘法兰西银行’任务风险评估：95%。判定为“诱杀陷阱”。】
【复仇方案模拟中……】
【方案一：刺杀钱立人。成功率：80%。后果：暴露C点，引发军统内部全面追杀，任务失败。】
【方案二：攻击法兰西银行。成功率：＜5%。后果：团队覆灭。】
【方案三：……】
冰冷的蓝色字迹在眼前闪烁，分析着一条条死路。
林默却仿佛没看见。他缓缓走到桌边，拿起了那张关于钱立人藏身地的纸条，和那张染血的密码纸。
胡三娘紧张地看着他，她己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林默一句话，她就去把“安乐坊”变成“极乐坊”。
林默将两张纸条并排放在桌上。
他的手指，在“钱立人”的名字上点了点，又在“法兰西银行”上划过。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胡三娘。
面具之下，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帮我办两件事。”
“你说。”
“第一，想办法，把‘幽灵要在法兰西银行动手’的消息，匿名透露给钱立人。”
胡三娘一愣，满脸的不可思议：“什么？我们不去杀他，还给他送信？”这算什么操作？资敌吗？
“第二，”林默没有解释，继续说道，“帮我找一个全上海最有名的裱画师傅。要手艺最好的那种。”
“裱画师傅？”胡三娘彻底懵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林默的节奏。小聋子还躺在床上流血，大仇人就在眼前，不去报仇，不去抢银行，要去裱画？
“老板，你没发烧吧？”
林默没有理会她的错愕，只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幅字。
正是他之前写给吉田健司看的那一幅——“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告诉师傅，用最好的材料，给我把它裱起来。”林默的指尖，轻轻拂过宣纸上那雄健的笔画，“明天晚上，我要把它当成礼物，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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