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法租界那间仓库安全屋，气氛有些古怪。
胡三娘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捏起一张从油布包里拿出的名单，凑到灯下看了看，随即像丢掉一张擦过鼻涕的废纸一样扔在桌上。
“就这？一堆破名字和数字？”她撇了撇嘴，从鳄鱼皮手袋里摸出烟盒，弹出一根女士香烟点上，“我还以为吉田那老家伙能掏出什么稀世珍宝。搞半天，连颗钻石都没有，真让人失望。”
她吐出一口漂亮的烟圈，烟雾缭绕中，那张精致的脸庞写满了“无趣”二字。在她看来，这些不能立刻换成香奈儿外套和卡地亚首饰的情报，价值还不如她指甲上新涂的蔻丹。
另一边，小聋子正趴在一堆零件里，对满桌的“财富密码”视若无睹。他刚从吉田健司那份资金流转图里得到了新的灵感，正试图用一个废弃的真空管和几根铜丝，改造他的窃听器，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火星语：“……交叉频率……如果用亥姆霍兹线圈做定向放大……可以过滤掉百分之九十的民用杂波……”
林默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正在脑中，将吉田的名单、资金路径图，与自己掌握的上海华商势力分布，进行高速的重叠、筛选、分析。
这是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网络。影山凉一就像一只潜伏在水下的巨大章鱼，而这些秘密账户，就是他伸向上海各个角落的，带着吸盘的触手。吉田给出的，仅仅是第一批目标，是章鱼最先要吞噬的几条小鱼。
但只要斩断其中一根触手，就能让这只章鱼，感受到切肤之痛。
钱立人……林默的指节，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这个上海站的站长，究竟在这张网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无能的旁观者，还是……织网的帮凶？
【警告：安全屋“蜂巢”己暴露。威胁源：76号特工总部。预计突袭时间：7分钟。】
一行血红色的字体，毫无征兆地在林默眼前炸开。
那是一种比正午阳光更刺眼的红，带着死亡的腥气。
“撤！”
林默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屋内的懒散气氛。他猛地站起，一把抓过桌上的所有文件，塞进一个随身的皮包里。
胡三娘的反应极快，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相信林默的判断。她抓起自己的手袋，另一只手己经抄起了挂在衣架上的风衣。
“怎么……”
“别问，走！”林默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小聋子。
小聋子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死死地护住他那宝贝电台。“不行！这个……这个不能留给他们！”
这台机器里，储存着他与重庆单线联系的频率，以及他偷偷截获的一些日方加密电文的片段。一旦落入76号手里，不仅是他们，连鬼市的那条线都可能被顺藤摸瓜地挖出来。
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几道雪亮的车灯光束划破了仓库的窗户。
来得好快！
“三娘，从后面走，去B点！”林默厉声命令。
胡三娘最后看了一眼固执的小聋子，咬了咬牙，身影一闪，消失在仓库后门的黑暗中。
“跟我走！”林默试图再次拉拽小聋子。
“老板，来不及了！”小聋子满头大汗，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技术宅独有的疯狂与执拗，“销毁……必须销毁！你先走！我三分钟……不，两分钟就好！”
他手速飞快地拆解着电台的核心部件，想把最重要的频率振荡器和密码本付之一炬。
林默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没有再废话，而是转身冲到仓库另一头，那里有一台老旧的柴油发电机。他拧开油箱盖，将油管拔出，刺鼻的柴油瞬间泼洒了一地。
“砰！”
仓库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几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76号特务，如豺狼般冲了进来。带头的，正是76号的二号人物，丁默邨。
“不许动！”
“举起手来！”
丁默邨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泼洒柴油的林默，以及角落里拼命捣鼓机器的小聋子。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举起了手中的勃朗宁。
“抓住他们！死的活的都要！”
就在他下令的瞬间，林默将手中的打火机，朝着地上的柴油，轻轻一弹。
“轰——！”
一道火墙，拔地而起，瞬间将仓库一分为二。炽热的气浪夹杂着黑烟，扑向冲进来的特务。
混乱中，小聋子终于将拆下的核心部件扔进了火里，随即抱着烧得滚烫的电台残骸，跟着林默冲向后门。
“砰！”
一声枪响。
不是来自前方，而是来自侧面的窗口。
那是一颗算准了提前量的子弹，精准地穿透了烟与火的缝隙。
正在奔跑的小聋子，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中。他踉跄着扑倒在地，背上，一朵刺目的血花，迅速在灰布衣服上晕染开来。
林默瞳孔猛地一缩。他一把将小聋子拽起来，架在自己肩上，用尽全力撞开了后门，消失在法租界纵横交错的巷弄里。
……
霞飞路，那家打烊的古董店。
这里是林默的C点，最深的备用安全屋。
小聋子躺在一张临时铺开的行军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胡三娘撕开了她那件昂贵的香奈儿外套，用撕下的布条，笨拙却用力地按住他背后的伤口，试图止血。她的手在抖，眼眶发红，再也没有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子弹打穿了肺叶，万幸的是，没有伤及心脏。
林默站在一旁，白色面具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森然的冷光。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小聋子的伤势。整个古董店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胡三娘压抑的抽泣和小聋子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这股寂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恐惧。
胡三娘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气，正从林默的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林默。之前的他，虽然神秘、冷酷，却总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而现在，那只猫，收起了所有的爪垫，露出了足以撕裂一切的利刃。
这不是愤怒，这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杀意。
“我……我……”小聋子忽然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血浸湿了一半的纸条，费力地塞到林默手里。
他的嘴唇翕动着，几乎发不出声音，眼睛里却闪烁着一丝完成任务的骄傲。
“敌……台……截……截获的……还没……破……”
说完这句话，他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林默接过那张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的纸条，缓缓展开。上面是一串杂乱的数字和字母，是小聋子在销毁电台前，截获的最后一段信息。
【系统启动紧急破译程序……目标：日军“海军特三号”加密电码……】
【破译完成。】
残缺的电文，在林默眼前重新组合成几个模糊的词语。
“……法兰西……银行……明日……‘黑石’交割……”
法兰西银行。
一家位于法租界的法国银行。
林默捏紧了那张纸条，纸张的边缘，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掌心。
钱立人。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定位到他一个新建的外围安全屋，并且出动丁默邨这种级别的人物进行突袭。
除了上海站内部，不做第二人想。
他辛辛苦苦经营多年，戴笠就这么派了个人来摘桃子？
妒忌的火焰。
吐着信子的蛇。
钱立人当初在办公室里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好一个“关照”。
林默转过身，看着躺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小聋子。
这是他的兵。
是他亲手招揽的，第一个手下。
一个痴迷技术的书呆子，一个除了捣鼓零件什么都不在乎的年轻人。
他本不该承受这些。
林默缓缓抬起头，看向一旁眼中含泪，既愤怒又恐惧的胡三娘。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却像一块寒冰，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帮我查一下，钱立人，晚上睡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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