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季的潮气，浸透了青石板路，也丝丝缕缕钻进“济世堂”古朴的门楣。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木柜、晒干草药和难以驱散的湿意混合的独特气味。
许青梧垂着眼，纤白的手指稳稳捏着铡刀柄，将一枚干燥的块茎固定在刀下。动作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刀锋落下，“嚓”一声轻响，圆滚滚的半夏被利落地切成两片均匀的薄片，露出内里瓷白的质地。药香，带着一点微辛的、生人勿近的气息，弥散开来。
“生半夏，有毒。”她低声自语，像一句无意义的呢喃，又像某种警示。指尖捻起一片，放在鼻尖轻嗅，那熟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瞬间勾连起一些尘封的、带着苦涩的记忆碎片。
“许师傅！”学徒阿元的声音带着点慌乱，打破了药房里的静谧，“刚收的这批姜半夏，不太对劲！”
许青梧放下铡刀，神色平静地走过去。阿元指着刚打开的一个麻袋，里面混杂的块茎大小色泽不一，有几枚明显带着不自然的霉斑，混杂在一堆品相尚可的药材里，格外刺眼。
“供货商是老李头？”她问，声音清泠泠的，没什么温度。
“是、是他家送来的。”阿元有些紧张，“往年都很好的，今年不知怎么……”
“全部挑出来，退回。”许青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济世堂的招牌，不能砸在一味药上。”她俯身，亲自拈起一枚霉变的半夏，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在雨声淅沥的傍晚，这声音突兀地刺入耳膜。
紧接着，是皮鞋踩在湿漉漉青石板上的声响，沉稳，笃定，一步一步，仿佛踩在人心上，由远及近。
药堂的门槛很高，一道颀长的影子先投了进来，覆盖了门口一小片光亮。来人撑着一把纯黑的伞，伞面微微向下倾斜，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见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裤管。他周身带着一种与这古朴药堂格格不入的冷冽气场，像一块寒冰骤然投入温吞的暖炉。
许青梧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熟悉感，伴随着巨大的、冰冷的惊悸，瞬间攫住了她。她捏着那枚霉变半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甲陷入药肉，留下几道月牙痕。
伞沿，缓缓抬起。
昏黄的光线下，一张深刻得如同镌刻进时光里的脸庞映入眼帘。五官比少年时更加棱角分明，眉骨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疏离和压迫。那双眼睛，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穿透微凉的雨幕，精准地、毫无温度地，锁定了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药香、雨腥、还有那若有似无的、属于生半夏的微辛气息，都在这道目光下变得稀薄。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只有审视，一种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深处的审视。
几秒钟的死寂，被雨滴敲打瓦檐的单调声音填满。
男人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静谧的空气里：
“听说，这里有最好的姜半夏。”他的目光扫过她捏紧的手指，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毫无笑意的弧度，“看来，药性未散。”
许青梧觉得指尖那枚霉变的半夏，忽然变得滚烫无比。她下意识地松开手，那枚小小的、带着毒性的块茎，“啪嗒”一声，掉落在潮湿的地面上。
“生半夏有毒，炮制不当，入口伤人。”她迎上他的视线，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如同陈述药典，“先生，您找错地方了。”
董砚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最终，却只是轻轻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锥：
“是么？”他伞尖微转，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可我这个人，向来只认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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