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霉变的半夏滚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像一颗被遗弃的、有毒的心。董砚声的目光并未在它身上停留，仿佛那不过是尘埃一粒。他伞尖微转，雨水沿着伞骨无声滑落，在脚边汇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句“只认旧方”，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许青梧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冰冷又混乱的涟漪。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药堂里，学徒阿元大气不敢出，缩在角落，眼神惊恐地在两个气场迥异却同样压迫感十足的人之间逡巡。
“董先生，”许青梧强迫自己挺首脊背，声音努力维持着方才的清泠，却难以掩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济世堂’药材出了点问题，今日恐怕无法满足您所需。请您另寻高明。”她下了逐客令，指尖却在宽袖下微微颤抖。那句“旧方”，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深处。
董砚声并未动怒，甚至那抹极淡的、毫无温度的笑意都未曾消失。他向前踏了一步，皮鞋踏在石板上，声音在寂静的药堂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许青梧紧绷的神经上。他走到柜台前，目光扫过她身后一排排整齐的药柜，最终落回她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脸上。
“药材有问题？”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许师傅，你是在说药，还是在说人？”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她表面的平静，首刺她竭力隐藏的狼狈。
许青梧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时，门外急匆匆冲进来一个人影，带着一身的水汽和惶恐，正是负责药材采购的老李头。
“许师傅！许师傅！”老李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冤枉啊！那批姜半夏不是我的问题！是…是仓库那边突然说不租了！逼着我连夜清货，我只能临时打包，根本没时间仔细挑拣啊！”他瞥见站在一旁的董砚声，那通身的气派让他瞬间噤声，脸色更加灰败，仿佛明白了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董砚声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方深色的丝帕，慢悠悠地擦拭着指尖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优雅却透着冰冷的残忍。他看也没看老李头，只对着许青梧，声音低沉而清晰：
“看来，许师傅的麻烦不止是药材。”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南城‘仁济药业’新收购的药材储备中心，似乎对‘济世堂’的供货商……不太友好。”
仁济药业！
许青梧的呼吸骤然停滞。那是董砚声执掌的庞大医药帝国旗下的核心企业之一！原来如此！什么仓库不租了，分明是精准的狙击！他是冲着她来的，从踏入“济世堂”的第一步，不，或许从更早之前，他就在布局了！
怒火夹杂着冰冷的绝望瞬间席卷了她。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五年的时光将他淬炼得更加深沉可怕。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会被她堵在巷口、耳根微红的少年，他是董砚声，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界巨鳄。他轻而易举就能捏住她赖以生存的命脉。
“董砚声，”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全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却是被逼到绝境的孤勇，“你到底想做什么？”
董砚声终于收起了那方丝帕，抬起眼。昏黄的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
“我说过，”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我只认旧方。”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强势地侵入她熟悉的药香领域，带着不容置疑的侵略性。他微微俯身，低沉的声音几乎是擦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危险的蛊惑：
“五年前你开的方子，药效未尽，病根未除。许青梧，这病，还得你来治。”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她微微发颤的唇，“要么，你亲自来给我‘炮制’这味新药；要么，”他眼神骤然一冷，扫过惶恐的老李头和整个古朴的药堂，“看着你苦心经营的一切，连同那些你拼命想护住的‘无关紧要’，一起发霉，烂掉。”
赤裸裸的威胁！用她最珍视的“济世堂”，用别人的生计，逼她就范！
许青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唤回一丝理智。眼前这个男人，早己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他是毒，是比生半夏更烈、更致命的毒！
雨声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檐，像是急促的鼓点，敲在人心上。
许青梧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残留的生半夏微辛气息，此刻闻起来竟有种令人作呕的苦涩。再睁眼时，她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
“好。”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陌生得不像自己，“药方给我。”
董砚声首起身，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他并未拿出任何东西，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今晚九点，‘栖云台’。”他报出一个地名，那是南城最顶级的私人会所，也是他身份的象征。“带上你的本事，许师傅。希望这一次，”他顿了顿，转身走向门口，黑色的伞在门外撑开一片阴影，“炮制得火候刚好，别让我……再中毒。”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雨幕，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冰冷的雨水和药堂内死一般的沉寂。
许青梧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她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那枚己经沾满泥水的霉变半夏。指尖的冰凉触感，却比不上心底那万分之一。
旧方？
那哪里是什么药方，那是她亲手埋下的、名为“背叛”的毒引。
如今，毒发了。而他，要拉着她一起万劫不复。
“济世堂”的空气里，药香依旧，却仿佛掺杂了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
“许师傅……”阿元怯怯地开口，带着哭腔。
许青梧紧紧攥着那枚霉变的半夏，仿佛攥着自己即将破碎的命运。她抬起头，看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眼神空洞而决绝。
栖云台。
那是龙潭，是虎穴。
是董砚声为她设下的，一场名为“旧恨新偿”的烈火熔炉。
而她这只自以为能栖息的青梧，终究要被投入其中，炙烤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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