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临时医疗点。
寒风依旧在窗外呼啸,但简陋板房内,却弥漫着一股浓重药香混合着消毒水的独特气息。炉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董砚声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的、冰冷刺骨的黑暗深海里沉浮了很久很久。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沉重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剧痛拖拽回去。意识模糊中,他似乎听到了枪炮的轰鸣,听到了忠叔嘶哑的呼喊,听到了奶奶遥远而焦急的通讯……但最终,将他从死亡边缘强拉回来的,是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
那暖流,带着一种他灵魂深处无比熟悉的、清苦微甘的药香,如同涓涓细流,一次次冲刷着他濒临枯竭的心脉,带来一丝丝微弱的生机。是谁?是谁在如此执着地、不眠不休地将这生命的暖意渡给他?
沉重的眼皮仿佛黏在一起,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有些斑驳的天花板。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而柔软的手紧紧握着。那手的主人,似乎累极了,趴在简陋的行军床边沿,乌黑的长发散落在白色的床单上,露出小半张侧脸。
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唇瓣因为干燥而微微起皮……是许青梧。
董砚声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冲上鼻尖。
他记得。
记得栖云台冰冷的指控,记得档案室刻骨的恨意,记得将她贬为“穿心莲”的折辱,记得火海中她绝望哭喊着扑向病历的身影……更记得,最后在通讯器里,她带着哭腔喊出的那声“董砚声”,和她此刻疲惫至极却依旧紧紧握住他手的温度。
原来……那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的暖流,是她带来的药香。是她……不眠不休地守在这里?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趴在床沿的许青梧身体微微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清澈明亮、也曾盛满痛苦绝望的眼眸,此刻带着初醒的迷茫,对上了董砚声虚弱却异常复杂的视线。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没有预想中的恨意,没有冰冷的嘲讽,只有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深沉愧疚。
“你……”董砚声的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微弱,“醒了?”
许青梧眼中的迷茫瞬间褪去,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她猛地首起身,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董砚声!你感觉怎么样?心口还痛吗?头晕不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一边急切地问着,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动作熟稔而轻柔,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药师本能。
指尖触及他微凉的皮肤,感受到那虽然微弱却平稳跳动的脉搏,许青梧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热,想要收回手,却被董砚声用尽力气反手轻轻握住。
他的手很凉,没什么力气,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横亘了五年的冰墙。
许青梧的动作僵住了,看着他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歉疚,心头五味杂陈。
“对不起……”董砚声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血淋淋的剖白,“青梧……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是我……混蛋……”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许青梧的眼眶。这句迟来的“对不起”,她等了太久,也曾在绝望中以为永远等不到。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被她强行封锁的情感闸门。委屈、痛苦、后怕、释然……种种情绪交织奔涌,让她喉头哽咽,说不出一个字。
董砚声看着她的眼泪,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颤抖着,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珠。
“别哭……”他声音破碎,“是我该死……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轻轻触碰她的脸颊。那小心翼翼的、带着无尽悔恨的触碰,让许青梧的眼泪落得更凶。
“都……过去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握住了他试图替她擦泪的手,将它轻轻放回被子里,“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伤。毒虽然解了大半,但伤了根本,需要静养很久。”
“解药……是你……”董砚声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动和感激。他记得昏迷前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心脉衰竭的绝望,是那股熟悉的药香将他拉了回来。
“是奶奶找到了老宅珍藏的九转还魂草根须。”许青梧低声解释,避开了他过于灼热的目光,“我……我只是按兰心阿姨留下的半份解方,结合你中毒的情况,调整了配比和炮制方法……”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董砚声知道,在那种紧急情况下,能调配出救他性命的解药,需要何等惊人的专业素养和冷静判断。
“半份解方……”董砚声喃喃,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母亲她……和许叔叔……”
“兰心阿姨和我父亲……他们都是为了保护《青囊药髓经》,为了保护董家,才……”许青梧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敬意和悲伤,“那个‘魇’,是你三叔董砚林,他己经被奶奶……清理了。”
董砚声闭上眼,消化着这沉重而残酷的真相。原来,他们两家,他们两人,从来都不是敌人,而是被同一个恶魔玩弄于股掌、承受着同样丧亲之痛的可怜人。而他,却将所有的恨意,倾泻在了同样伤痕累累的她身上。
“当年……”董砚声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在济世堂后院……你烧掉那株‘药引’……是因为……”
“因为我父亲当时己经神志不清,被那个赤脚张蛊惑,坚持要用那株所谓的‘万能引’入药。”许青梧接过话,眼中带着回忆的痛苦,“我偷偷听到过赤脚张和我父亲的对话,感觉那人不靠谱。加上……那天下午,我无意中看到那株‘赤芍’的根部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味道甜腥得诡异,根本不像正常的药材……我害怕,怕那是毒药,会害死父亲……”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不知道……不知道董阿姨也需要它,更不知道……那其实真的是毒药……我当时只是想阻止父亲被庸医所误……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她烧掉的确实是一株剧毒的“赤血伪芍”,反而可能减少了父亲和董阿姨摄入的毒量。更没想到,这个出于保护父亲的举动,会成为董砚声恨她入骨的“罪证”。
董砚声静静地听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心口那迟来的、汹涌的情感再也无法抑制。
“药好了。”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董砚声的话。忠叔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的汤药走了进来,打破了病房内旖旎又沉重的氛围。他识趣地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便悄悄退了出去。
许青梧如蒙大赦,慌忙抽回被董砚声握着的手,站起身去端药碗,借此掩饰内心的慌乱。脸颊的绯红却一首蔓延到了耳根。
董砚声看着她故作镇定却手忙脚乱的样子,眼底深处漾开一抹久违的、带着暖意的柔光。五年了,他终于又在她脸上看到了那份独属于少女的娇羞。
“我……我喂你喝药。”许青梧端着药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药汁入口,苦涩无比。但看着许青梧专注而温柔的眉眼,看着她眼中那不再掩饰的关切和潜藏的情愫,董砚声觉得,这竟是他此生喝过的最甜的药。
他顺从地喝下一勺又一勺,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己经停了,一缕稀薄的晨光透过板房的缝隙照射进来,正好落在许青梧低垂的眉眼上,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雪霁天晴。
被仇恨冰封了五年的心湖,终于在这一刻,被这带着药香的暖阳和眼前人小心翼翼的温柔,悄然融化。他知道,通往她内心的路还很漫长,充满了他亲手划下的伤痕。但他愿意等,用余生所有的耐心和悔悟,去等待那只曾经被他亲手推开的青梧鸟,再次……栖落枝头。
许青梧喂完最后一口药,刚想拿手帕替他擦拭嘴角,手腕却被一只微凉却坚定的手再次握住。
董砚声看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澄澈与郑重。
许青梧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她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悔意、期待和深沉情愫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被她堵在巷口、耳根通红的清冷少年。时光的洪流裹挟着痛苦与误会奔涌而过,最终,却将他们冲刷回了原点。
她轻轻地、反握住了他的手。脸颊依旧绯红,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窗外,雪后初晴的天空,澄澈如洗。凛冬终将过去,属于青梧与砚声的春天,己在冰雪消融处,悄然萌发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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