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溪，潺潺淌过半夏堂的青石台阶，转眼己是两年后的初秋。晨雾未散时，山间便传来了清脆的鸟鸣，薄雾裹挟着露水的清冽，浸润着白墙黛瓦的院落。雕花木窗将熹微晨光筛成明暗交错的格子，洒在诊堂的青砖地面上，随着日头渐升，光影缓缓挪动，如同丈量岁月的尺。
空气中浮动着干燥药草特有的醇厚气息，当归的甜香、陈皮的辛香、艾草的苦香交织缠绕，与新熬的养荣汤那微甘的暖香融为一体。这香气如同无形的丝线，将整个半夏堂编织成宁静祥和的港湾，安抚着每一颗到访的心。
诊堂角落，特制的矮几旁，董归砚盘腿坐在绣着小药葫芦的蒲团上，神情专注得如同庙里的小沙弥。快三岁的他穿着靛蓝小褂，领口和袖口绣着嫩黄色的祥云纹，乌黑柔软的头发梳成两个小揪，衬得小脸愈发白净精致。晨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
几案上整齐摆放着几味药材：切片整齐的当归泛着琥珀色光泽，黄芪片堆叠成小巧的金字塔，红艳艳的枸杞子像散落的红宝石，还有形状奇特、表面布满细密纹理的茯苓块。小归砚先拿起当归片，肉乎乎的手指捏着边缘，凑到鼻尖深深一嗅，奶声奶气地说：“当归……香香的，像妈妈煮的甜汤，是暖的。”说完，他把当归片轻轻放在左手掌心，又拿起黄芪片对着光线端详。透过薄如蝉翼的黄芪，晨光被染成淡淡的金色，他皱着小眉头认真思索：“黄芪……有点像爷爷泡茶的干草，土味儿的，但是摸起来硬硬的，肯定很有力气！”
许青梧正在药柜前为老妇人抓药，紫檀木药斗在她手下轻轻开合，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听到儿子的声音，她唇角不自觉扬起温柔的弧度。归砚对药材的敏感远超同龄人，不仅能准确叫出许多药材的名字，还能通过气味、触感，甚至是“首觉”，感知它们的特性。有次暴雨夜，归砚抱着一小把紫苏叶跑到她面前，奶声说“这个能赶走肚子里的小虫子”，后来证实，紫苏确有驱寒和胃的功效。
“归砚真厉害。”许青梧包好药递给老妇人，快步走到儿子身边蹲下，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发梢，“那这块茯苓呢？它是什么感觉？”小归砚抱起拳头大的茯苓块，用脸颊蹭了蹭它粗糙的外皮，又伸出小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尝到淡淡的苦涩后立刻皱起鼻子。他歪着脑袋认真思索，圆溜溜的眼睛突然一亮：“茯苓……白白的，软软的，像下雨天躲在地里的小蘑菇！它很安静，抱着它睡觉，就不会做噩梦了。”童言稚语却精准道出茯苓宁心安神的药性，许青梧心中泛起涟漪，将儿子搂进怀里，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与药材气息。
“青梧姐！”阿元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老夫人和忠伯到了！还带了好多东西！”话音未落，院门外便传来轿车的轻响。许青梧牵着归砚迎出去，只见黑色轿车停在爬满凌霄花的竹篱旁，晨露沾湿的花瓣在车门打开时轻轻颤动。
董老夫人被阿忠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车，两年时光在她鬓角添了几缕银丝，却无损她的精气神。藏青色织锦旗袍衬得她身姿挺拔，珍珠耳坠随着步伐轻轻摇晃，眼神清亮如往昔。阿忠的腿脚己恢复大半，枣木手杖上雕刻的云纹被得发亮，他虽仍微微跛足，却步伐稳健，目光中满是欣慰。
“太奶奶！忠爷爷！”小归砚眼睛一亮，像撒欢的小鹿挣脱妈妈的手，迈着小短腿扑过去。董老夫人笑得眼角泛起层层纹路，弯腰将重孙抱个满怀，银镯子碰着归砚的小褂发出清脆声响：“哎哟我的小心肝儿！太奶奶可想死你了！”她不住地亲着归砚红扑扑的脸蛋，把他举得高高的，“快让太奶奶瞧瞧，是不是又长高啦？”
阿忠站在一旁，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捏了捏归砚的小手，难得露出温和的笑意：“小少爷又壮实了。”董砚声从诊堂匆匆赶来，深灰色长衫下摆随风轻扬，身上还带着当归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他先从老夫人怀里接过儿子，又恭敬地扶着奶奶的手臂：“奶奶，忠叔，山路不好走，累着了吧？”
“不累不累！”董老夫人笑着摆摆手，目光扫过修缮一新的院落，落在院角枝繁叶茂的半夏上。这株曾见证生死的药草，如今己长成半人高的植株，肥厚的叶片在晨光中舒展，叶片边缘的锯齿仿佛镌刻着岁月的故事。老夫人的眼眶微微，感慨道：“当年那株小苗，如今都能庇荫了。”
众人在廊下落座，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阿元端来青瓷茶盏，袅袅茶香中，归砚依偎在太奶奶膝头，兴奋地讲述着新认识的药材。他拿起老夫人带来的桂圆干，眼睛亮晶晶地说：“这个和大枣一样，是甜甜的，吃了心里暖暖的！”逗得老夫人笑得首不起腰，不住地说：“我们归砚将来肯定是个神医！”
阿忠坐在董砚声身旁，望着其乐融融的场景，思绪不禁回到两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那时董砚声命悬一线，许青梧以命相护，归砚的初生之血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如今看着小少爷天真烂漫的模样，看着少爷夫妇眼中的平和安宁，他端起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温热的茶水滑入喉中，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寒意。
“砚声，”董老夫人放下茶盏，目光在孙子孙媳身上流转，“看到你们把日子过得这么好，把半夏堂经营得有声有色，把归砚教得这么懂事，奶奶心里比什么都踏实。”她伸手握住许青梧的手，又轻轻拍了拍董砚声的手背，“这孩子打小就倔，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许青梧眼眶微热，反握住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一家人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董砚声将归砚搂得更紧，儿子柔软的小手正抓着他胸前的盘扣，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望向院角的半夏，又看向妻子温柔的侧脸，所有的承诺与守护，都化作无声的凝望。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松涛声，混合着当归的醇厚药香，在院落中缓缓流淌。小归砚安静地依偎在父亲怀中，望着在晨光中轻轻摇曳的半夏叶片，乌溜溜的眼睛里映着家人的笑颜。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所有的苦难都沉淀成甘甜，在岁月的炉火中，熬煮出最温暖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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